费了多少眠思梦想,经几何废寝忘餐。这也不须提起。
  听说姑苏城中有一个书生,姓文名玉,表字荆卿,年方二十一岁,潇洒超群,聪明盖世。幼年间不幸椿萱早丧,伉俪未谐。幸仗叔父文安员外抚养,教育成人。名虽嫡侄,义胜亲生。只是他一味少年气概,情耽飘荡,性嗜风流,爱的咏月吟风,喜的酣歌畅饮,遂自号为酒痴生。这文荆卿因好饮酒,每日在书房里把那书史文章看做等闲余事,竟将贪杯恋饮做成着实工夫。他叔父文安员外,见他日夕好饮,屡把良言再三相劝。只是生性执拗,哪里肯改过分毫。
  一日,文安员外悄地唤安童问道:“安童,我一向不曾问你,大官人近日来还是文兴高,端然是酒兴高?”安童回答道:“员外不问起便罢,若问起来,大官人的文兴,安童委实不知。若说酒兴,近日来到比前番又胜了大半。”员外道:“你怎知他酒兴倒胜似前番?”安童道:“大官人时常对着安童说: ‘我有沧海之量,那些须十余瓮,不过兴可解我一时渴吻。若要尽兴痛饮一番,必须满斟百斗,方可遂怀。’因此安童晓得。”
  员外听说,便叹气道:“哎,罢了。这也是我文家不幸,生了这样一个不肖的畜生。我想古来多少贤人,皆因嗜酒而亡,何况这一个不肖畜生。我几回欲待面责他几句,只是一来看着兄嫂在生分上,二来又看我自幼抚养之情,只是隐忍无言。怎知那畜生竟不想个回头日子,怎么是好?就是有得些小家赀,明日决然败在他手里。安童过来,你今只是缓缓对他说,员外分付,今后若是大官人把酒撇得下几分,员外便无见嫌。若再仍前饮得无尽,明日决然无任好处,请他早早别寻一个着迹去处,免得在我这里,久后损败门风,却不好看。”
  安童不敢违命,应了一声,转身径到书房里去。只见文荆卿手中正携了一壶雪酒,桌上摆着一部《毛诗》,在那里看一首,饮一巡,慢慢消遣哩。安童见了道:“大官人,我看你行也是酒,坐也是酒,几时得与他开交,似别人好饮的,或朝或暮,也有时度。谁似你自早至晚,昼夜十二个时辰,没一刻撇得下这件东西。为着你,安童适才险些儿被员外 ‘才丁’了。”
  文荆卿惊问道:“怎么,员外到要打着你?”安童道:“员外说,大官人这样好饮,难道你也劝止不得一声?便分付我来,道你今后若是戒得饮酒,便无一毫言语。若仍前贪着杯,恋着饮,久后必无甚么好处。请你自去寻一个着迹的所在,免得损坏他的门风。”文荆卿道:“安童,员外果有此话?”安童道:“终不然到是安童造言生衅,平地掉谎不成?大官人若不肯信,就同到员外跟前,逐句句对证个明白便了。”
  文荆卿暗想道:“说得有理。终不然是他平地掉谎,这些说话决是有的。只一件,想我自幼相随叔父,至今二十载,蒙他待以亲生,日常间并无片言相抗,今日敢是我婶婶有甚闲言闲语。我想,男子汉身长六尺,四海为家。便是守株待兔,也了不得我终身事业。也罢,我今日便出了此门,别寻个着迹去处,有何不可。安童,你与我一壁厢快快收拾书囊齐备,一壁厢取笔砚过来,待我略书几句,以慰壮怀。”
  安童问道:“大官人,莫要太性急了,且说个明白。收拾了书囊,还是往哪里去?”文荆卿道:“男子汉四海可以为家,难道倒虑我没有着迹的去处?不要闲说,快收拾起来就是。”
  那安童只得去取了一管笔,研了一砚墨,双手递上。你看这文荆卿,执着笔,蘸着墨,低头一想,就向那粉壁上写了几行大字,云:
  《鹧鹕天》
  谁是聪明谁薄劣,茫茫世事浑难识。人言糟粕误生平,我道生平误糟粕。时未遇,受颠蹶,泥涂岂是蛟龙穴?男儿壮志未消磨,肯向东陵种瓜瓞 !
  写罢,便问安童:“书囊收拾齐备了么?”安童道:“书囊虽已收拾齐备,大官人果然要去,这也还该到员外跟前作别一声,尽个道理。不然,明日外人知道,反要谈论着大官人。”文荆卿微笑道:“安童,你可晓得古人云:识时务者为俊杰。我家员外既做不得那仗义施仁的三叔公,教我大官人倒怎做得那知恩报德的苏季子?你看这粉壁上几行大字,句句说得明白。从此以后,我大官人若不得驷马高车,决不入此门了。”
  安童道:“大官人不肯去见员外,也听你主意。只待安童去禀个明白,免得日后员外寻访大官人踪迹不着,到把安童名字告到官司,那时做个逃奴缉获将来,便是浑身有口,也难分剖。”文荆卿怒道:“唗!你这一个花嘴的小厮,谁许你去禀知员外。快去把那书案上剩的那一瓮雪酒携来,待我饮个痛快的上马杯,少壮行色。”那安童不敢回说,急急便去开了酒瓮携来。
  你看他接过手,真个就如长鲸吸百川一般,霎时间咕都都一气饮得个罄尽,对着安童道:“好笑,那员外忒没分晓,别的教我大官人还可终身省得过,若是这件,可是一时省得的么?哎,酒,酒,我只要和你相处情长,今日却也管不得至亲恩重。安童,趁我酒兴正浓,你可担了书囊,早寻去路便了。”
  这安童就把书囊一肩担上,文荆卿便轻轻掩上书房,出得门来,走一步,回头一看。噫,这也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