渐近二更。此时河里,虽有万余龙舟,两岸虽有无数军马,只因炀帝性暴法严,无人敢犯他的旨意,故四下静悄悄,绝无一人敢言语喧哗。炀帝徘徊良久,四下里观看,并不见什么天子气出现。因笑对萧后说:“尽信书,不如无书。这些腐儒之谈,安可尽信?”萧后道:“今日看了,方见明白;若不如此,终久有些疑惑。”二人又立了一回,渐渐风露逼人,有个凉意。二人正要下楼,忽听得岸上隐隐有悲泣之声。炀帝忙移步到栏杆边来细听,却不是悲泣,乃是人在岸上唱歌,声音唱的凄惨,却就像哭泣的一般。先还觉远,又听了一歇,渐渐的歌到船边,竟听得明明白白。
其歌道:
我兄征辽东,饿死青山下。
今我挽龙舟,又困隋堤道。
方今天下饥,路粮无些少。
前去三千程,此身安可保!
寒骨枕荒沙,幽魂泣烟草。
悲损门内妻,望断吾家老。
安得义男儿?焚此无主尸。
引其孤魂回,负其白骨归。
炀帝细细听了大怒道:“此歌明明怨朕征辽游幸,不爱惜军士,什人敢高声大气,竟到朕龙舟边来唱?”随即叫左右近侍快赶去拿祝左右领了旨,二三十人作一阵忙往下跑。跑到船外,尚听见歌声未完。及赶上岸看时,莫要说人,就连鬼影也没一个。二三十个内相在两岸上分作四头乱赶。不一刻,各龙舟上听得有旨拿人,众内相就有三五百,都灯笼火把,一齐跳上岸来,四围赶捉,哪里有一毫踪影?炀帝大惊道:“却又作怪!歌声还未曾了,朕就叫人去拿,如何这等躲的快,就没一毫形迹?”又叫人到各营去寻,众内相寻了一回来奏道:“各营俱静悄悄的,哪里有一人动静!”炀帝又问道:“你们众人可曾听见歌声?”众内相道:“奴婢俱明明听见,赶到船外,还隐隐歌声未绝。及走上岸,就不见了。”
炀帝沉吟了半晌,对萧后说道:“莫非是鬼,怎敢来讥诮寡人!”萧后见炀帝彷徨着急,只得好言劝解道:“宇宙中古往今来,奇奇怪怪,何所不有!俗语说得好:‘见怪不怪,其怪自败。’这歌声任他是人是鬼,只不睬他,他自然消灭。就是耿纯臣奏天子气,以今日看来,气在哪里?”炀帝道:“御妻言虽有理,只是朕心终有些狐疑不安。”大家乱了一会,不觉一钩残月,早从东山上吐出。萧后见了说道:“此时月出有四更多了,阁上风露重,请陛下且去安寝,管这些有声无形的事做什!”炀帝没法,只得依着萧后走下楼来,又吩咐众人道:“你们还要去寻,只怕倒躲在草里或近水之处。”众内相答应了,炀帝方退入寝宫去睡。众内相领了旨意,不敢怠惰,忙又上岸到各处寻觅,就像见鬼的一般,东张张,西望望,你来我去,大家乱纷纷只闹到大天白亮,方才住手。
正是:
谣声岂出凡民口?字字分明上帝心。
寄语君王不须捉,举头何日不予临。
炀帝虽然去睡,这一夜毕竟恍恍忽忽不能安寝。次日起来,萧后知道炀帝心下不畅,忙叫吴绛仙、袁宝儿来随侍。二人走到面前,略与炀帝说几句没要紧的闲话。炀帝满肚皮犹疑,早不知不觉冰消了一半。
正是:
见面即生喜,开言便不嗔。
君王何以乐?赖有解愁人。
绛仙与宝儿,也不管炀帝心下有事没事,只是笑吟吟讲他戏耍的话儿。炀帝插在中间,混了半晌,哪里还记得什么歌声!再过一歇,萧后排上酒来。大家欢饮一阵,便依旧昏昏沉沉,只思量快乐。欲心一荡,就如野马一般,何处去挽缰收辔?今日吴绛仙,明日袁宝儿,早起朱贵儿,晚间韩俊娥,或是这院夫人,或是那院宫女,炀帝在五百一十只大龙舟上串来串去,就如穿花的蝴蝶、戏水的鸳鸯,无一日不甜蜜蜜在个中领略。这些美人,不是丝竹管弦将炀帝迎来,就是锦绣绮罗将炀帝引去。一路上穷奢极欲,比在西苑中更胜。锦帆过处,香气闻数十里远近,说不尽的繁华富贵。
正是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。炀帝在龙舟中正天长地久的受用,早不知不觉的到了江都。众臣忙报知炀帝。炀帝大喜道:“朕的游兴,还未曾遍,忽然到了,有趣有趣!此皆开河兴龙舟之功也。”遂传旨一面打扫离宫,一面收拾车辇,明日就要登岸。众官领旨,各各分头打点。一日百事俱整理齐备。到次日,炀帝依旧同萧后乘了逍遥宝辇,众夫人、美人依旧坐了七香车,众内相依旧骑了马,众军士依旧旌旗招展,鼓乐喧天,将车驾迎入离宫。原来炀帝前一次来时,带得人少,离宫便觉宽大好住;这一回宫娥无数,如何居住得下?炀帝与众妃妾一齐拥入,顿时将一座离宫,填塞得密满。炀帝与萧后住了正宫,众夫人分居了傍宫,吴绛仙、袁宝儿一班宠妾,俱住在后宫楼上。其余美人宫女,或是前轩,或是后殿。住不下的,连亭台池榭里都分散开了。
住便住了,炀帝十分不快。随即宣宇文达、虞世基、封德彝几个心腹大臣来商议道:“这一所离宫,如何容得许多妃妾?朕当日原要在芜城中起造宫苑,因匆忙回去,故未曾如愿。今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