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来郁太姐过来讨火。月娘时常供养这尊铜佛,烧香不断,就在香上点着取灯给他去了。月娘拿了一件旧绢夹袄儿,使小玉当铺当一千文,街上买米,只当了八百钱。不一时,小玉回来,满头是雪,使个小口袋盛着米,提着一条草绳,栓的五很大炭,又是四个大烧饼,放在桌子上,小玉上灶前烘衣裳去了。月娘下去烧起炭来给孝哥烘袄,一面烤着烧饼。小玉才去下米,又没有卖水的,只得扫雪为炊。想起西门庆在时,那一年扫雪烹茶,妻妾围炉之乐,不觉长叹一声,双泪俱落。有一词单道富家行乐,名《沁园春》:暖阁红炉,匝地毛毡,何等奢华!正彤云密布,琼瑶细剪,银妆玉砌,十万人家。碧碗烹茶,金杯度曲,乳酪羊羔味更佳。拥红袖,围屏醉倚,慢嗅梅花。
登楼遥望归搓,江上渔村柳半斜。见柴门静掩,一声吠犬,孤村冷落,儿阵归鸦,滑拙残灰,牛衣寒絮,市远钱空酒莫赊。应须念,灞桥诗客,驴背生涯。
这首词单说人生苦乐不同,光景各别。即如富家见此雪。
添了多少清兴!披的是狐裘貂帽,烧的是兽炭沉烟,打开那隔年的泥头竹叶,是着那窗前盆内梅花:或学陶学士扫雪烹茶,或学党大尉浅斟低唱,呼两个知心快友联诗、得意佳人度曲,看着那鹅毛细落,鸳瓦平铺,征呼豪饮,只恐怕晴了天,雪消泥滑,令人败兴。那知道山野贫民、穷村寡妇厨下无薪、瓮中无米,忽然大雪把门屯了,一把火也没处讨,身上寒冷,铺着床破芦席,儿啼女哭,那邻舍人家,借不出一把米来,又出不去,灶门口墩着烤那牛粪火,满屋都是臭烟。他望晴不晴,看着好恼。今日吴月娘先过的是前边的好雪,今日过的是后边不好的雪,那得不酸心落泪?从来说乍受荣华怎受贫?先贫后富好过,先富后贫难过了。月娘看着孝哥吃那冷烧饼,熬了些稀汤没油的两根白菜,吃了一碗就放下了。自家往这命上想了一想,道:“我终日听讲佛法,说那繁华是假的,要穷苦修行才得成道。今日这一点苦受不得,还凡心不退,该有此折磨。这样乱世,守着这个孩子吃碗粗饭也就够了!”只这一念,回过心来,上佛前上了香,拿着薛姑子送的那数珠,坐着念佛,自家劝自家,也就不恼了。
从来绝处逢生,月娘是个好人,自有活路。那雪下了二日,柴米将尽,可那里去安排!只见一个人,二门口里探探头出去了。玳安认得是刘学官家书童,问道:“来做甚么!”
那人没言语了。过了一会,就是一担炭、一瓶酒、两盘子挂面、一斗小米子。知吴月娘吃斋,说道:“多拜上吴大娘,这是俺大妈妈送的。因大雪里,你老人家没火向。还有一件事——等天晴了,自己来看,有话说。”月娘见雪中送炭,不觉满心感激,着玳安收下,又没个钱赏他。道:“小王,你把酒倒了壶里烫起来。和玳安吃了去罢,家里又没人吃这酒。”
那人不住下,跑的去了。月娘道:“他爹在日,人来人往,好酒好肉,不知养了多少人,没见个探头问声的。那里走出个刘学官来,这等看常!”
到了天晴,刘学官夫人一顶小轿过来,领着个丫头,掇着个皮匣锁着,先进去说了,月娘忙出来迎接。和月娘拜了,炕上坐下。月娘见这刘学官夫人有六十四五年纪,穿的是沉香色云绢披风,套着山茧绸夹袄,下穿的月白素丝绸白拖边裙子、大云头青缎子高底鞋儿,头上白了,稀稀两根簪,也不戴钗掠,青丝手帕搭着头,说:“这时没过来看看,通不得闲。”说了几甸话儿,就取过那匣子来,袖子里拿出个汗中,一把小钥匙,开了,取出五封银子,是五十两,放在炕上。月娘全不知道,问这银子那里的,刘学官娘子才说:“这是那年上山东去做学官没有盘缠,借的他西门大爷的,今五六年,常常记挂着,穷教官,凑不成块。昨日他爷从官上寄将来,着我自家亲交给大娘,还该添上利钱才是。难道受过的情,就敢昧了这宗账罢?何普做来生债,变驴变马也要还人!”说着话,小玉斟上姜茶吃了。月娘只要收一半,刘老夫人那里肯。月娘没奈何收下,谢了又谢,送的出门,上轿去了。
有诗赞这刘学官不昧孤儿债。
侠气文名海内闻,老来投笔效河汾。
素车义重存鸡黍,绎帐风情著典坟。
一诺何曾欺过墓,千金岂忍负高雯。
应来结草衔环报,多少人间狗疵群:
那《感应篇》说道:“负他财货,愿他身死。干求不遂,便生咒恨。”又说:“受恩不感,减人自益,得新忘故,口是心非。”单说这世上背义忘恩,骗了人的银钱,还要寻出个题目来说那人的过恶,又要占个地步,说自己不是诈取他的。小人昧心,无所不至。及至追债成嫌,兴词告状,就要倾他的家,害他的命,只为一点贪心不肯还债,结成天大冤仇。因此,仗义疏财的人遇此等事也就不敢慷慨了,宁可善辞,不可信真。也只为人心大险,全忘了那初心,只记着这后怨。俗说的好:“朋友莫交财,交财仁义绝。”那《感应篇》说那阴曹还债的事,小人些须欠少,死后变牛变猪来还的。那死者真魂托梦与他子孙:“速速来赎,免我受苦!”其子果然来还,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