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答对,恨只恨已进了房门,不能脱身逃走,一张脸却只顾红起来。伯宣知趣,慌忙邀他上坐,同他叙些久仰幸遇的话。詹、施两个见有主人攀谈,他们也不便岔口了。移时排开台面,齐八不肯坐席。伯宣说:“我们神交已久,请坐何妨。”

  琢渠也殷勤相劝,齐八情不可却,只得坐了。他不肯坐,就为怕励仁、枢世两个。但这二位仁兄,偏偏喜欢挨在他旁边,主人进酒,他二人便一个捞瓜子,一个送杏仁给他,弄得齐八答了这个礼,答不了那个礼,爽兴不答他二人了。他两个还以为齐公子一见如故,自鸣得意,又将齐观察生前遗泽在民,滔滔不绝的大发议论,将阖座的谈风岔断,齐八为之大窘。幸亏不多时,他们叫的局来了,弹的弹,唱的唱,方把二人的话头止住,两排局散,齐八也不敢再坐的了,对琢渠使个眼色,琢渠会意,招呼伯宣,附耳讲了一句话,说要告辞了。伯宣说:“此地有烟,何不这里吸了!”

  琢渠笑道:“老八不惯用别家的烟具,故而必须要走的。”伯宣不便强留,琢渠陪齐八同来,现在仍伴他同去。伯宣亲送到门口外边。可笑励仁、枢世两个,也跟着送出门口方回。到了席上,又盛称齐公子慷慨好客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下无虚。俊人见他两个胁肩谄笑,丑态百出,在齐八未走之时,已看得牙痒痒地很觉难熬。现在齐八走后,他们还说长道短,仿佛齐观察的一生行径,他们都熟悉得很,然而所论的又大都文不对题,缠七夹八,口中再也忍耐不住,冷笑了一声道:“照二位说来,齐观察生前,大约他同你们十分要好的了。”

  詹、施二人听了,都笑逐颜开的道:“这个何消说得。”俊人笑了一笑道:“因何那老八见了你们,都同不认识的一般呢?”二人听说,不觉脸都红了。励仁强笑道:“那时候光景他年纪还小,不懂时务呢。”俊人哈哈大笑道:“这般说,老八今年已有二十开外年纪,你说他不懂的时候,至少也在十五六年以前,你说老齐升任两广巡抚时,曾在他幕府办事,这句话还不到十年,那时候你们不是在康中丞公馆中当记录么?”励仁等本是信口开河,现被他当面盘驳,未免太没下场,只得强辩道:“这是你记错的。”幸亏有此一驳,他二位就此不敢再吹牛了,直到终席,台面上安静许多。酒后开场牌局,共坐两桌。俊人轧出局外,伯宣拖他吸烟,两人对横着,又提起他奶奶打丫头这件事来。伯宣说:“诸事拜托你费心。那丫头解公堂,我们自己可不到堂了。堂上判决罚多少钱,和律师费,一并向我算就是。”

  俊人点头答应。散时候,伯宣又千叮万嘱,要教俊人竭力。俊人不敢负他之托,出了清和坊,便打算替他弄一个律师,做堂面上的代表,这是少不得的。他今天并没坐包车,便唤一部黄包车坐了,没着大新街朝北。刚走到垃圾桥面上,忽见对面也来了部黄包车,车中坐着个女人,用线毯兜着头,只露出一张面孔,两眼半开半掩,仿佛要睡去光晃,坐在车上,也前仰后合。俊人一见,吃惊非小,原来这不是别个,就是俊人的二姨太太无双。她虽然睡眼朦胧,没瞧见俊人,然而俊人岂有瞧她不见之理。

  这几天俊人因卡德路姨太太身子不甚舒服,所以无双那里,已好久未曾去了。今天忽见她深夜出来,不带一人,又头兜着线毯,这般模样,怎教他不大起疑惑。即唤黄包车夫掉头,跟在无双的黄包车后面,转弯抹角,亦步亦趋,直跟她过洋泾浜,到法界沿大马路朝西,到宝昌路一条弄口停车。俊人的车,也跟着停了。正摸车钱间,不意无双并未下车,仍命车夫拖进弄内。俊人已跳下车,势不能仍坐上去相从,只得赶紧给了车钱,拔脚跟进弄内。遥见无双已下黄包车,在一家石库门前叩门。俊人不敢上前,远远站开,见那石库门开了,无双进内,接着门又砰的闭上,黄包车退出弄口,俊人方敢上前,仔细看这宅子,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,明明是个小房子模样。

  俊人此时不由醋火中烧,气往上冲,意欲闯进去,当场捉破他们。又恐里面人多,自己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,倒吃了他们的眼前亏。但这种事,惟有眼不见的为净,倘若亲眼目睹了,无论你怎样的大气量好耐性,未免都有些酸气勃勃,面红眼赤,这是心理学上的作用,做小说的可说不出原理来。此时俊人站在门外,心中好似虎邱山上的吊桶,在里面七上八下,又气又急,不知怎样是好。暗想我自娶无双以来,整数的不必说,就是零碎的也用不少,那堪我花了钱,却让她在这里同别人借小房子,这件事教我自己也未免对自己不住了。现在天网恢恢,她的奸情,已落在我眼内,我焉能再饶放她,况已跟到这里,不如一不做二不休,敲门进内,当面捉破他们,好在我自己不是没有势力的人,就使闹出事来,打到巡捕房,我也不致吃亏。他们乃是奸夫淫妇,做贼的先要心虚,听得我进去,一定吓得魂也没有了,还敢同我抵抗么!主意既定,正待敲门,猛然间里面哭声大作,又听得有人顿足哭骂,是个女人的声音。俊人不觉一怔,他没听仔细谁的哭声,以为自己姨太太,被人欺侮着了。俗语说,臂膊都是朝里弯的,他一时又心疼起来,恐无双受了别人的委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