欤?年表传目,尤实而无文者也。《屈贾》、《孟荀》、《老庄申韩》之标目,《同姓侯王》、《异姓侯王》之分表,初无发明,而仅存题目,褒贬之意,默寓其中,乃立言之大者也。作史贵知其意,非同於掌故,仅求事文之末也。夫子曰:“我欲之空言,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”此则史氏之宗旨也。苟足取其义而明其志,而事次文篇,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。故曰:古人之言,所以为公也,未尝矜其文辞,而私据为己有也。
汉初经师,抱残守缺,以其毕生之精力,发明前圣之绪言,师授渊源,等於宗支谱系;观弟子之术业,而师承之传授,不啻凫鹄黑白之不可相淆焉,学者不可不尽其心也。公、之於《春秋》,後人以谓假设问答以阐其旨尔。不知古人先有口耳之授,而後著之竹帛焉,非如後人作经义,苟欲名家,必以著述为功也。商瞿受《易》於夫子,其後五传而至田何。施、孟、梁邱,皆田何之弟子也。然自田何而上,未尝有书,则三家之《易》,著於《艺文》,皆悉本於田何以上口耳之学也。是知古人不著书,其言未尝不传也。治韩《诗》者,不杂齐、鲁,传伏《书》者,不知孔学;诸学章句训诂,有专书矣。门人弟子,据引称述,杂见传纪章表者,不尽出於所传之书也,而宗旨卒亦不背乎师说。则诸儒著述成书之外,别有微言绪论,口授其徒,而学者神明其意,推衍变化,著於文辞,不复辨为师之所诏,与夫徒之所衍也。而人之观之者,亦以其人而定为其家之学,不复辨其孰为师说,孰为徒说也。盖取足以通其经而传其学,而口耳竹帛,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。故曰:古人之言,所以为公也,未尝矜於文辞,而私据为己有也。
○言公中
呜呼!世教之衰也,道不足而争於文,则言可得而私矣;实不充而争於名,则文可得而矜矣。言可得而私,文可得而矜,则争心起而道术裂矣。古人之言,欲以喻世;而後人之言,欲以欺世。非心安於欺世也,有所私而矜焉,不得不如是也。古人之言,欲以淑人;後人之言,欲以炫己。非古人不欲炫,而後人偏欲炫也,有所不足与不充焉,不得不如是也。孟子曰:“矢人岂不仁於函人哉?操术不可不慎也。”古人立言处其易,後人立言处其难。何以明之哉?古人所欲通者,道也。不得已而有言,譬如喜於中而不得不笑,疾被体而不能不呻,岂有计於工拙敏钝,而勉强为之效法哉?若夫道之所在,学以趋之,学之所在,类以聚之,古人有言,先得我心之同然者,即我之言也。何也?其道同也。传之其人,能得我说而变通者,即我之言也。何也?其道同也。穷毕生之学问思辨於一定之道,而上通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藉,下俟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辅,其立言也,不易然哉?惟夫不师之智,务为无实之文,则不喜而强为笑貌,无病而故为呻吟,已不胜其劳困矣;而况挟恐见破之私意,窃据自擅之虚名,前无所藉,後无所援,处势孤危而不可安也,岂不难哉?夫外饰之言,与中出之言,其难易之数可知也。不欲争名之言,与必欲争名之言,其难易之数,又可知也。通古今前後,而相与公之之言,与私据独得,必欲己出之言,其难易之数,又可知也。立言之士,将有志於道,而从其公而易者欤?抑徒竞於文,而从其私而难者欤?公私难易之间,必有辨矣。呜呼!安得知言之士,而与之勉进於道哉?
古未有窃人之言以为己有者,伯宗梁山之对,既受无後之诮,而且得蔽贤之罪矣。古未有窃人之文以为己有者,屈平属草稿未定,上官大夫见而欲夺,既思欺君,而且以谗友矣。窃人之美,等於窃财之盗,老氏言之断断如也。其弊由於自私其才智,而不知归公於道也。向令伯宗荐辇者之贤,而用缟素哭祠之成说,是即伯宗兴邦之言也,功不止於梁山之事也。上官大夫善屈平而赞助所为宪令焉,是即上官造楚之言也,功不止於宪令之善也。韩琦为相,而欧阳修为翰林学士。或谓韩公无文章,韩谓“琦相而用修为学士,天下文章,孰大於琦?”呜呼!若韩氏者,可谓知古人言公之旨矣。
窃人之所言,以为己有者,好名为甚,而争功次之。功欺一时,而名欺千古也。以己之所作,伪古人者,奸利为甚,而好事次之;好事则罪尽於一身,奸利则效尤而蔽风俗矣。齐邱窃《化书》於谭峭,郭象窃《庄》注於向秀,君子以谓儇薄无行矣。作者如有知,但欲其说显白於天下,而不必明之自我也。然而不能不恫心於窃之者,盖穿窬去箧之智,必有窜易更张以就其掩著,而因以失其本指也。刘炫之《连山》,梅赜之《古文尚书》,应诏入献,将以求禄利也。侮圣人之言,而窃比河间、河内之讨,君子以为罪不胜诛矣。夫坟典既亡,而作伪者之搜辑补苴,(如古文之采辑逸书,散见於记传者,几无遗漏。)亦未必无什一之存也。然而不能不深恶於作伪者,遗篇逸句,附於阙文,而其义犹存;附会成书,而其义遂亡也。向令易作伪之心力,而以采辑补缀为己功,则功岂下於河间之《礼》,河内之《书》哉?(王伯厚之《三家诗考》,吴草庐之《逸礼》,生於宋、元之间,去古浸远,而尚有功於经学。六朝古书不甚散亡,其为功,较之後人,必更易为力,惜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