>  李长吉诗有奇句,卢仝诗有怪句,好处自别。若刘叉《冰柱》《雪车》诗,殆不成语,不足言奇怪也。如韩退之效玉川子之作,断去疵类,摘其精华,亦何尝不奇不怪?而无一字一句不佳者,乃为难耳。

  风雨字最入诗,唐诗最妙者,曰“风雨时时龙一吟”,曰“江中风浪雨冥冥”,曰“笔落惊风雨”。他如“夜来风雨声”,“洗天风雨几时来”,“山雨欲来风满楼”,“山头日日风和雨”,“上界神仙隔风雨”,未可偻数。宋诗惟“满城风雨近重阳”为诗家所传,馀不能记也。

  “广武城边逢暮春”,不如“洛阳城里见秋风”,“落叶满长安”,不如“落叶满空山”。“庭皋木叶下”,不如“无边落木萧萧下”,若“洞庭波兮木叶下”,则又超出一等矣。

  《李太白集》七言律止二三首,《孟浩然集》止二首,《孟东野集》无一首,皆足以名天下传後世。诗奚必以律为哉?

  太白天才绝出,真所谓“秋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。今所传石刻“处世若大梦”一诗,序称:“大醉中作,贺生为我读之。”此等诗皆信手纵笔而就,他可知已。前代传子美“桃花细逐杨花落”,手稿有改定字,而二公齐名并价,莫可轩轾。稍有异义者,退之辄有“世间群兒愚,安用故谤伤”之句,然则诗岂必以迟速论哉?

  作凉冷诗易,作炎热诗难;作阴晦诗易,作晴霁诗难;作闲静诗易,作繁扰诗难。贫诗易,富诗难;贱诗易,贵诗难。非诗之难,诗之工者为难也。

  族祖云阳先生以诗名,其和王子让诗曰:“老泪纵横忆旧京,梦中歧路欠分明。天涯自信甘流落,海内谁堪托死生?短策未容还故里,片帆直欲驾沧瀛。他年便作芙主,惭愧当时石曼卿。”此洪武初寓永新时作也。他诗如曰“诸葛有才终复汉,管宁无计谩依辽”,《明妃》诗曰“汉家恩深恨不早,此身空向胡中老。妾身倘负汉宫恩,杀尽青青原上草”,皆清激悲壮,可咏可叹。《元诗体要》乃独取五言二绝,盖未见其全集也。

  国初庐陵王子让诸老作铁拄杖采诗山谷间,子让乃云阳先生同年进士,而云阳晚寓永新,兹会也,盖亦焉。其曾孙臣今为广西参政,响在翰林时,尝为予言,予为作《铁拄杖歌》。

  吴文定原博未第时,已有能诗名。壬辰春,予省墓湖南,时未始识也。萧海钓为致一诗曰:“京华旅食变风霜,天上空瞻白玉堂。短刺未曾通姓字,大篇时复见文章。神游汗漫瀛州远,春梦依稀玉树长。忽报先生有行色,诗成独立到斜阳。”予陛辞日,见考官彭敷五为诵此诗,戏谓之曰:“场屋中有此人,不可不收。”敷五问其名,曰:“予亦闻之矣。”已而果得原博为第一,亦奇事也。原博之诗,酿郁深厚,自成一家,与亨父鼎仪,皆脱去吴中习尚,天下重之。

  诗用倒字倒句法,乃觉劲健。如杜诗“风帘自上钩”,“风窗展书卷”,“风鸳藏近渚”,“风”字皆倒用。至“风江飒飒乱帆秋”,尤为警策。予尝效之曰:“风江卷地山蹴空,谁复壮游如两翁。”论者曰:“非但得倒字,且得倒句。”予不敢应也。论者乃举予西涯诗曰:“不知城外春多少,芳草晴烟已满城。”以为此倒句非耶。予於是得印可之益,不为少矣。

  严沧浪“空林木落长疑雨,别浦风多欲上潮”,真唐句也。

  “南山与秋色,气势两相高”,不如“千崖秋气高”,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,不如“春入烧痕青”,谓其简而尽也。

  “梦”字,诗中用者极多,然说梦之妙者亦少。如“重城不锁还家梦”,“一场春梦不分明”,“梦里还家不当归”,乃觉亲切。陈丑斋师召在南京,尝有梦中诗寄予,予戏答之曰:“举世空惊梦一场,功名无地不黄粱。凭君莫向痴人说,说向痴人梦转长。”以梦为戏,亦所谓不为虐者也。

  吴文定善苏书,予尝作简戏效其体。文定作“斑”字“般”字(音班)。韵诗戏予,予和答之,往复各五首。予“斑”字有曰:“心同好古生差晚,力欲追君鬓恐斑。”“榻遍吴笺犹送锦,搦残湘管半无斑。”“换羊价重街头帖,画虎心劳纸上斑。”“云间天马谁争步,水底山鸡自照斑。”“般”字曰:“联以师模归有若,敢将交行比颜般。”“郑师乍许三降楚,墨守终能九却般。”“文心捧处惭施女,笔阵围时困楚般。”文定诗大有佳句,今失其稿,求之未得也。

  邵文敬善书工棋,诗亦有新意。如“江流白如龙,金焦双角短”之类。又有“半江帆影落尊前”之句,人称为“邵半江”。间变苏书,予亦以苏书答之。跋云:“戏效东曹新体。”邵误以为效其诗,作“依”字韵诗抵予,首句曰:“东曹新体古来稀。”予又戏其次韵曰:“东曹新体古来稀,此意茫然失所归。字拟坡书聊工,诗於昆法敢相讥。休夸騕袤才无敌,未必葫芦样可依。却问棋场诸国手,向来门下几传衣?”因相与大笑而罢。

  赵子昂书画绝出,诗律亦清丽。其《谿上》诗曰:“锦缆牙樯非昨梦,凤笙龙管是谁家?”意亦伤甚。《岳武穆墓》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