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”也。然庖馔变换得宜,实亦可口。又如金昌绪“打起黄莺儿,莫教枝上啼。啼时惊妾梦,不得到辽西。”令狐楚则曰:“绮席春眠觉,纱窗晓望迷。朦胧残梦里,犹自在辽西。”张仲素更曰:“袅袅城边柳,青青陌上桑。提笼忘采叶,昨夜梦渔阳。”或反语以见奇,或循蹊而别悟,若尽如此,何病于偷。
  偷法一事,名家不免。如刘梦得“山围故国周遭在,潮打空城寂寞回。淮水东边旧时月,夜深还过女墙来。”杜牧之“烟笼寒水月笼沙,夜泊秦淮近酒家。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《後庭花》。”韦端己“江雨霏霏江草齐,六朝如梦鸟空啼。无情最是台城柳,依旧烟笼十里堤。”三诗虽各咏一事,意调实则相同。愚意偷法一事,诚不能不犯,但当为韩信之背水,不则为虞诩之增灶,慎毋为邵青之火牛可耳。若霍去病不知学古兵法,究亦非是。
  升曰:“谢灵运诗‘明月入绮窗,仿佛想蕙质’,乃杜工部‘落月屋梁’之所祖。”余以杜虽本于谢,杜语殊胜。“绮窗”、“蕙质”,未免修饰;“屋梁”、“颜色”,自是老气也。至杜审言“水作琴中听”,温庭筠化为“偶逢秋涧似琴声”,又似韵胜其质。古有出蓝生冰之言,良然。
  《隐居语录》曰:“诗恶蹈袭古人之意,亦有袭而愈工,若出于己者,盖思之愈精,则造语愈深也。李华《吊古战场》曰:‘其存其没,家莫闻知。人或有言,将信将疑。ぉぉ心目,寝寐见之。’陈陶则曰:‘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’,盖工于前也。”余以以文为诗,此谓之出处,何得为蹈袭。若如此苛责,则作诗者必字字杜撰耶。○又如宋钱希曰“双蜂上帘额,独鹊袅庭柯”,陈後斋以为本于韦苏州《听莺曲》:“有时断续听不了,飞去花枝犹袅袅。”余以韦是飞去之後,花枝自袅,力在“飞”字;钱乃初集之时,鹊与枝同袅,景尤可爱也。意不相同,何妨并美。(黄白山评:“必著‘飞去’二字,‘袅’字始见其工。若钱句入‘袅’字,殊觉费力而有迹。宋之去唐,毫千里,而犹赏其语景可爱,真担板汉也。”)
  杜牧《边上闻笳》诗:“何处吹笳薄暮天,塞垣高鸟没狼烟。游人一听头堪白,苏武争经十九年!”令狐楚《塞上曲》:“阴碛茫茫塞草腓,桔槔烽上暮烟飞。交河北望天连海,苏武曾将汉节妇。”二诗同用苏武事而俱佳,然杜诗止于感叹,令狐便有激发忠义之意,杜不如也。至胡曾窃杜语为咏史,无论蹈袭可耻,立意先浅直矣,固不足言。
  聂夷中诗,有古直悲凉之气,但皆窃美于人。如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”,李绅诗也,但改一“田”字,上加以“父耕原上田,子山下荒。六月禾未秀,官家已修仓。”又如“生在绮罗下”,“君泪濡罗巾”,本东野《征妇怨》,移其次篇後四语于前,前篇则删前四句,第改“绿罗”为“绮罗”,“千里”为“万里”,“罗巾常在手”为“今在手”,“今得随妾身”为“日得随路尘”,“如得风”为“如烟飞”。至“欲别牵郎衣”,则直用无所更定。夫偷语为钝贼,兹更直盗其篇,较之馆职诸公ㄎ扯义山,作劫尤剧矣。吾不能为之曲说。
  黄白山评:“此皆後人传写之讹,移张作李,非当时明盗之也。”
  凡盗法者,妙于以相似之句,用之相反之处。如陈尧佐“千里好山乍佥,一楼明月雨初晴”,写酣之景如见。至杨万毕《梧桐夜雨》诗“千里暮山已黑,一灯孤馆酒初醒”,又觉凄飒满目。如此相同,不惟无害,且喜其三隅之反矣。又乔知之《长信宫树》曰“馀花鸟弄尽,新叶书遍”,沈期《芳树》曰“啼鸟弄花疏,游蜂饮香遍”,二语颇相似。然乔乃高秋,沈则春暮也。沈咏芳树,故用“游蜂饮香”。长信,班婕妤所居,班以《团扇诗》传,故只写秋意。语虽同,下笔各有斟酌。
  诗有同出一意而工拙自分者。如戎昱《寄湖南张郎中》曰:“寒江近户漫流声,竹影当窗乱月明。归梦不知湖水阔,夜来还到洛阳城。”与武元衡“春风一夜吹乡梦,又逐春风到洛城”,愿况“故园此去千馀里,春梦犹能夜夜归”同意,而戎语为胜,以“不知湖水阔”五字,有搔头弄姿之态也。然皆本于岑参“枕上片时春梦中,行尽江南数千里”。至方干“昨日草枯今日青,羁人又动故乡情。夜来有梦登归路,不到桐庐已及明。”则又竿头进步,妙于夺胎。○韩《哭花》:“若是有情争不哭,夜来风雨葬西施。”韦庄《残花》:“十日笙歌一宵梦,苎萝烟雨失西施。”两君同时,当非相袭,然韩语自胜。(黄白山评:“予谓韦语胜。”)
  盗法一事,诋之则曰偷势,美之则曰拟古。然六朝人显据其名,唐人每阴窃其实,虽谓之偷可也。独宋人则偷亦不能,如介甫爱少陵“钩帘宿鹭起,丸药流莺啭”,後得句云“青山扪虱坐,黄鸟挟书眠”,自谓不减于杜,人亦称之。然二语何异截鹤胫而使短,直与“雪白後园僵”等耳,此真房太尉兵法。
  诗家虽厌蹈袭,然如刘浚“不用茱萸仔细看,管取明年各强健,岂不尤钝。即乐天翻子美斫却月中桂,清光应更多”,为“月中幸有田地,何不中央种两株”,亦犹刍狗之再梦也。
  ○翻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