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一、分界古诗与乐府,分界作诗与填词,俱是不通人语。

五二、古诗《孔雀东南飞》一首,气韵自宽。明弇州《袁江流》博茂汪洋,极有古趣。近胡稚威《李三行》魄力亦可,而支处多矣。

五三、子建《美女篇》云:“美女妖且闲,采桑歧路间。”以下列陈金环、金爵钗、琅玕、明珠、珊瑚、罗衣等字样,岂有如此富贵女人而采桑路上者乎?最不通者,莫如“长啸气若兰”五字,女人长啸,狂怪极矣。

五四、《庄子》曰:“五帝之治,犹之五味不同而皆可于口。”《淮南子》曰:“佳人不同体,美人不同面,梨橘枣栗不同味。”千古名论。

五五、小修隽爽,不下中郎。

五六、或问袁子才云:“近时诗当以何人为第一?”袁转问:“《三百篇》当以何首为第一?”或不能答。彼以为诗各成一派,不可分优绌也。余谓此子才恃才逞辨耳,非确论也。诗各成一派,是也,然必其诗能自成一家,方能各成一派。若其诗未能成家,则不可不上下其手矣。凤凰翔于天,雀翔于蓬蒿之下,谓之各有一派,可也;谓之无可优绌,不可也。神龙游于天,蛆黾处于藩溷之间,谓之各有一派,可也;谓之无可优绌,不可也。今举渔歌樵唱之声,与袁并处于骚坛之上,谓之各成一派,可乎?

五七、钱仲文“竹怜新雨后”句,净绝可喜。

五八、洪稚存谓蒋心余如“剑侠入道,犹余杀机。”余谓心余诗,杀机则有之,剑侠则未也,入道则更未也。

五九、徐文长诗:“千峰见日天犹夜,万国浮空水自平。”杰句也。

六○、太白诗“花暖青牛卧”,沈归愚云:“或称青牛为青虫,亦通。”是成底语!

六一、小杜不过晚唐一伶俐后生,何至如洪稚存径置诸元、白、东野之上耶?且称其古体有气势,亦不然。

六二、吴野人五律颇清警,七古好作六四句、八字句,支拙万分。夫创调可也,创不通行之调,造立不直之句,不可也。试思太白七古,飞行绝迹,迥出常格之外,何尝有不惬之调哉?

六三、秋谷论诗,不为无见。其诗则纯系苏、黄习气。贬刺渔洋,太入阴狠。其《咏萤诗》云:“虽凭草为质,不借月为光。”又云:“请看落荒野,何异大星芒。”合其分矣。

六四、秋谷诗生硬无情,于宋颇似山谷。

六五、见说部有痛赞杜者,余亦痛恶之。非恶其赞杜也,恶则所赞者非杜集中好诗耳。

六六、方子云律句,初展卷极为奇警,越宿观之便寡味。因思江进之言:“诗出于假则不佳,即佳亦无趣。”方诗佳则佳矣,免不得一假字。

六七、洪稚存排邵子湘诗文,谓其描头画角,无真性情与气,甚是。然洪谓邵“描头画角”,余亦谓洪“拗头折角”。

六八、咏物诗近世诗家最擅场,古人不能及也。

六九、近世周文炜尝言:“妇女不宜识字。至世家大族一二诗章,不幸流传,必列于秆子之后,娼妓之前,岂不可耻。”此种虐谑,实令人恨!只得普愿天下选闺媛诗者,附诸父兄夫子后,以免得此等恶少横作澜语。

七○、前人相沿拟古,原属可厌。李于鳞代古人作公讠燕诗,尤属无谓。古人非不能诗,谁要后人与他代作。此辈胸中笔下,有一副摹古学问,竟无出路,故借此发抒,真可笑。

七一、放翁诗:“诗到无人爱处工。”袁石公尺牍论诗云:“仆求自得而已,他则何敢。”又云:“去唐愈远,愈自得意。”此语我欲言之久矣。

七二、吴骏公《题士女图》十二首,咏《虞兮》云:“博得美人心肯死,项王此处是英雄。”最佳。

七三、香山善于说俗话,益觉其雅趣。杜老不善于说俗话,故说俗话处转见笨滞。

七四、宋徐仲车诗极健,《华阳山》句云:“半峰已断人间路,绝项自开天上花。”佳句也。

七五、“池塘生春草”,当时人以为有神助,叶梦得更称其工,元好问更称其新,董其昌亦云千古奇语。“芙蓉露下落”二语,许ダ尊之,谓非唐人所能。《苡》、《殷雷》、《四愁诗》,王士礻真称其不用浅深,不用变换,略易一二字,而其味油然自得。又以“女心伤悲”、“鹳鸣”、“妇叹”等句为六朝唐人之祖,以“或降于阿”等句为画手未能如此。又洪亮吉以“青青河畔草”、“东风摇百草”、“春草碧色”等句谓非后人所及。如此论诗,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事。

七六、王阮亭谓诗有神韵,天然不可凑泊者,自称其《登燕子矶》“吴楚青苍分极浦,江山平远入新秋”句与焉。如此庸烂调,而犹自以为神韵。此老一生用心于此,可嗤也。其诗题云:《登燕子矶绝顶》,夫燕子矶高不过数十丈,算不得山,无所谓绝顶。如此惊张,竭景毕露。沈归愚所谓登陟培娄,便拟嵩华者也。

七七、以恶滞为沉雄,以庸烂为神韵,以芜秽为绮丽,以枯窘为有不尽之意,以粗鄙不可耐之词,谓其类青莲、玉局,此皆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