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。

  不为酬应而作则神清,不为谄渎而作则品贵,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沉。

  陶元亮诗淡而不厌。何以不厌?厚为之也。诗固有浓而薄,淡而厚者矣。

  美人姿态在嫩,诗家姿态在老。

  写生家每从闲冷处传神,所谓「颊上加三毛」也。然须从面目颧颊上先着精彩,然后三毛可加。近见诗家正意寥寥,专事闲语,譬如人无面目颧颊,但见三毛,不知果为何物!

  古人诗文所以胜我者,不过能言吾意之所欲言耳,吾所矜为创获者,古人皆已先言之。以吾之意,出古人手,较吾言倍为亲切。试取古人意,出吾手,格格不甚畅快,始见吾短。

  诗有眼,犹弈有眼也。诗思玲珑,则诗眼活;弈手玲珑,则弈眼活。所谓眼者,指诗弈玲珑处言之也。学诗者但当于古人玲珑中得眼,不必于古人眼中寻玲珑。今人论诗,但穿凿一二字,指为古人诗眼。此乃死眼,非活眼也。凿中央之窍则混沌死,凿字句之眼则诗歌死。

  五言古以不尽为妙,七言古则不嫌于尽。若夫尽而不尽,非天下之至神,孰能与于斯?

  唐人五言律之妙,或有近于五言古者,然欲增二字作七言律则不可。七言律之奇,或有近于七言古者,然欲减二字作五言律则不能。其近古者,神与气也。作诗文者,以气以神,一涉增减,神与气索然矣。

  七言绝所以难于七言律者,以四句中起承转结如八句,而一气浑成又如一句耳。若只作四句诗,易耳易耳。五言绝尤难于七言绝,盖字句愈少,则巧力愈有所不及,此千里马所以难于盘蚁封也。

  极用意人诗文得意处,每从不经意处得之。极不经意人诗文得意处,每从用意处得之。

  学古人诗,不可学其粗俗,非不可学,不能学也。非极细人不能粗,非极雅人不能俗。

  古诗之妙,在首尾一意而转折处多,前后一气而变换处多。或意转而句不转,或句转而意不转;或气换而句不换,或句换而气不换。不转而转,故愈转而意愈不穷;不换而换,故愈换而气愈不竭。善作诗者,能留不穷之意,蓄不竭之气,则几于化。

  储、王、孟、刘、柳、韦五言古诗,淡隽处皆从《十九首》中出,然其不及《十九首》,政在于此。盖有淡有隽则有迹可寻,彼《十九首》何处寻迹?

  长篇难矣,短篇尤难。长篇易冗,短篇易尽,此其所以尤难也。数句之中,已具数十句不了之势;数十句之后,尚留数十句不了之味。他人以数十句难了者,我能以数句便了;他人以数句易了者,我能以数十句不了。固由才情,亦关学力。

  长庆长篇,如白乐天〈长恨歌〉、〈琵琶行〉,元微之〈连昌宫词〉诸作,才调风致,自是才人之冠。其描写情事,如泣如诉,从〈焦仲卿〉篇得来。所不及〈焦仲卿〉篇者,政在描写有意耳。拟之于文,则龙门之有褚先生也。盖龙门与〈焦仲卿〉篇之胜,在人略处求详,详处复略,而此则段段求详耳。然其必不可朽者,神气生动,字字从肺肠中流出也。

  蜀人赵昌花卉,所以不及徐熙者,赵昌色色欲求其似,而徐熙不甚求似也。中、晚唐人诗律,所以不及盛唐大家者,中晚人字字欲求其工,而盛唐人不甚求工也。

  乱头粗服之中,条理井然;金玉追琢之内,姿态横生。兼此二妙,方称作家。

  凡诗文可盗者,非盗者之罪,而诲盗者之罪。若彭泽诗、诸葛〈出师〉文,宁可盗乎?李、杜、韩、欧集中,亦难作贼。间有盗者,雅俗杂出,如茅屋补以铜雀瓦,破衲缀以葡萄锦,赃物现露,易于捉败。先明七才子诸集,递相剽劫,乃盗窝耳。

  盛唐人诗,有血痕无墨痕,今之学盛唐者,有墨痕无血痕。

  愈碎愈整,愈繁愈简,态似侧而愈正,势欲断而愈连。草蛇灰线,蛛丝马迹,汉人之妙,难以言传,魏、晋以来,知者鲜矣。

  下虚字难在有力,下实字难在无迹。然力能透出纸背者,不论虚实,自然浑化。彼用实而有迹者,皆力不足也。

  枯瘦寒俭,非诗之至。然就彼法中,亦自有至者:枯者有神,瘦者有力,寒者有骨,俭者有品。

  下语忌杜撰,押韵忌现成。

  昔人论文云:「贵在升里能转,斗里能量。」作诗亦然。

  胸中无事则识自清,眼中无人则手自辣。

  不贵能学,贵于学而能舍,舍之乃所以为学也。无所不舍,斯无所不学矣。

  歌者上如抗,下如坠,累累然若贯珠。诗人笔端,亦具此妙。

  苏子由云:「子瞻文奇,吾文但稳。吾诗亦然。」此子由极谦退语。然余谓诗文奇难矣,奇而稳尤难。南威、西施,亦犹人也,不过耳目口鼻,天然匀称,增之一分则太长,减之一分则太短,便是绝色。诸葛武侯老吏谓桓温曰:「诸葛公无他长,但事事停当而已。」殷浩阅内典叹曰:「此理只在阿堵边。」后代诗文名家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