非太白知己也。太白诗天然奇绝,正惟奇绝,所以不能无小疵。然其奇处不可及,疵处更不可及。奇处不在耻郑、卫,疵处不在言酒色。酒色、郑、卫,在太白分中,原无罣碍。李阳冰自见太白耻郑、卫耳,若太白则何必耻郑、卫。王介甫自见太白言酒色,若太白则何妨言酒色。以己为量而妄尊之,且与太白无与;况以己为量而妄毁之,多见其不知量也。

  伯敬云:「王建〈宫词〉,非宫怨也。惟『树头树底觅残红,一片西飞一片东。自是桃花贪结子,错教人恨五更风』一首,颇有怨意。」余谓怨之深者必浑,无论宫词宫怨,俱以深浑为妙,且宫词亦何妨带怨。如王建云:「私缝黄帔舍钗梳,欲得金仙观内居。近被君王知识字,收来案上检文书。」此非宫词中宫怨乎?然急读不觉其怨,惟咏讽数过,方从言外得之。此真深于怨者,不独「树头树底」一首也。

  渔隐曰:「王建〈宫词〉云:『御厨不食索时新,每见花开即苦春。白日卧多娇似病,隔帘教唤女医人。』花蕊夫人〈宫词〉云:「厨船进食簇时新,侍宴无非列近臣。日午殿头宣索脍,隔花唤取打鱼人。」花蕊之词工,王建为不及也。」余谓花蕊盗王建语,然不及王建远甚,惟「隔花唤」三字,颇能领全首生动耳。王建「御厨不食索时新」七字,写女子性情娇痴厌饫之状如见。若云「进食簇时新」则直而无味矣。下二句情景事三者俱媚,「白日卧多」,便为「苦春」二字传神,「隔帘唤医」,撒痴极妙,非果病也。女子性情,决非女子能道,每被文人信手描出。渔隐何足以知此哉!

  秦少游「斜阳外,寒鸦万点,流水遶孤村。」晁无咎云:「此语虽不识字者,亦知是天生好言语。」渔隐云:「无咎不见炀帝诗耳。」盖以隋炀帝有「寒鸦千万点,流水绕孤村」之句也。余谓此语在炀帝诗中,祗属平常,入少游词,特为妙绝。盖少游之妙,在「斜阳外」三字,见闻空幻。又「寒鸦」、「流水」,炀帝以五言划为两景,少游词用长短句错落,与「斜阳外」三景合为一景,遂如一幅佳图。此乃点化之神,必如此乃可用古语耳。

  李易安云:「王介甫、曾子固文章似西汉,若作一小歌词,则人必绝倒,不可读。而欧阳永叔、苏子瞻词,乃句读不葺之诗耳。」又尝记宋人有云:「昌黎以文为诗,东坡以诗为词。」甚矣词家之难也!余谓易安所讥介甫、子固、永叔三人甚当,但东坡词气豪迈,自是别调,差不如秦七、黄九之到家耳。东坡自言平日不喜唱曲,故不中音律,是亦一短。以诗为词,难为东坡解嘲,若以为「句读不葺之诗」,抑又甚矣!至于昌黎文章,元气深浑,独其诗篇刻露,稍伤元气,然天地间自少此一派不得。彼盖别具手腕,不独与他家诗不相似,并自与其文章乐府绝不相似。伯敬云:「唐文奇碎,而退之舂融,志在挽回;唐诗淹雅,而退之艰奥,意专出脱。」此数语真昌黎知己。彼谓「昌黎以文为诗」者,是不知昌黎者也。大率宋人以词自负,故所言类此。然遂却以此评诗,不免隔靴搔痒。

  陈无己云:「宁朴毋华,宁拙毋巧,宁粗毋弱,宁僻毋俗。」严仪卿亦有是语。然余谓朴实胜华,扭实胜巧,粗实胜弱,僻实胜俗。朴拙粗僻,非大家不能用。每见后人有意为朴,反不如华;有意为拙,反不如巧;有意为粗,反不如弱;有意为僻,反不如俗。大抵以自然者为胜,如美人乱头粗服俱好,不可遂以乱头粗服为美人也。

  张谓侍郎七言律,多奇警之句,及死后见形,独爱人诵其「樱桃解结垂檐子,杨柳能低入户枝」二语。晋谢康乐诗尤多警语,而独喜「池塘生春草」五字,自谓神助,可见诗以偶然语写偶然景为得意,凡他人所谓得意者,非作者所谓得意也。

  学诗者不可学古人无病处,亦不必学古人有病处。非大家不能无病,非大家亦不能有病。盖其才无所不具,其学无所不有,故于深浅浓淡,洪纤高下,种种皆备,而其瑕颣亦复不免。如长江大河,不乏腐骴;名山巨岳,亦有恶木。其所以界于他山水者,政在波涛之鼓荡,无所不有;地势之庞厚,无物不生耳。若夫丘峦涧沚之胜,一览即尽,纵复幽雅奇秀,然非所语于大观也。后之学诗者,毛举琐求,以一字之累,一语之犯,遂弃其全。而负才不羁之士,又不肯深求古人精神之所存,见陶之时有似于枯淡也,遂以枯淡为陶;见杜之偶似于滞累也,遂以滞累为杜;见李之偶似于轻率也,遂以轻率为李;见苏之偶似于谐浅也,遂以谐浅为苏。此犹学孔子者,但学其微服过宋,君命召不俟驾,见南子,佛肸召欲往而已,岂学孔子者哉!

  元微之作〈杜子美墓志序〉云:「上薄《风》、《雅》,下该沈、宋,言夺苏、李,气吞曹、刘,掩颜、谢之孤高,杂徐、庾之流丽,尽得古今之体势,而兼人人之所独专。」是矣。然余观子美诗,创而不沿,孤而无偶,竟不能指某篇某句出《风》、《雅》,出沈、宋,出苏、李,出曹、刘,出颜、谢,出徐、庾也。如蜂采百花以酿蜜,不能别蜜味为某花也。如秦人销天下兵器为金人十二,不能别金人之头面手足为某兵器也。合众体以成一子美,要亦得其自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