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诗》,一种是歌,“君子作歌”是也;一种是诵,“吉甫作诵”是也。《楚辞》有《九歌》与《惜诵》,其音节可辨而知。
  《九歌》,歌也;《九章》,诵也。诗如少陵近《九章》,太白近《九歌》。
  诵显而歌微。故长篇诵,短篇歌;叙事诵,抒情歌。
  诗以意法胜者宜诵,以声情胜者宜歌。古人之诗,疑若千支万派,然曾有出於歌诵外者乎?
  文有文律,陆机《文赋》所谓“普辞条与文律”是也。杜诗云:“晚节渐於诗律细。”使将诗律“律”字解作五律七律之律,则文律又何解乎?大抵只是以法为律耳。
  诗之局势非前张後歙,则前歙後张,古体律绝无以异也。
  诗以离合为跌宕,故莫善於用远合近离。近离者,以离开上句之意为接也。离後复转,而与未离之前相合,即远合也。
  篇意前後摩荡,则精神自出。如《豳风东山》诗,种种景物,种种情思,其摩荡在“徂归”二字耳。
  问短篇所尚,曰:“咫尺应须论万里。”问长篇所尚,曰:“万斛之舟行若风。”二句皆杜诗,而杜之长短篇即如之。杜诗又云:“大城铁不如,小城万丈馀。”其意亦可相通相足。
  长篇宜横铺,不然则力单;短篇宜纡折,不然则味薄。
  大起大落,大开大合,用之长篇,此如黄河之百里一曲,千里一曲一直也。然即短至绝句,亦未尝无尺水兴波之法。
  长篇以叙事,短篇以写意,七言以浩歌,五言以穆诵。此皆题实司之,非人所能与。
  伏应、提顿、转接、藏见、倒顺、绾插、浅深、离合诸法,篇中段中联中句中均有取焉。然非浑然无迹,未善也。
  少陵寄高达夫诗云:“佳句法如何?”可见句之宜有法矣。然欲定句法,其消息未有不从章法篇法来者。
  “河水清且涟”,“关车之辖”,皆是五言,且皆是上二字下三字句法,而意有顺倒之不同。
  诗无论五七言及句法倒顺,总须将上半句与下半句比权量力,使足相当。不然,头空足弱,无一可者。
  炼篇、炼章、炼句、炼字,总之所贵乎炼者,是往活处炼,非往死处炼也。夫活亦在乎认取诗眼而已。
  诗眼有全集之眼,有一篇之眼,有数句之眼,有一句之眼;有以数句为眼者,有以一句为眼者,有以一二字为眼者。
  冷句中有热字,热句中有冷字;情句中有景字,景句中情字。诗要细筋入骨,必由善用此字得之。
  诗有双关字,有偏举字。如陶诗“望惭高鸟,临水愧游鱼”,“”、“鸟”、“水”、“鱼”是偏举,“高”、“游”是双关。偏举,举物也;双关,关己也。
  问韵之相通与不相通,以何为凭?曰:凭古。古通者,吾亦通之。《毛诗》,《楚辞》,汉魏、六朝诗,杜、韩诸大家诗,以及他古书中有韵之文,皆其准验也。
  辨得平声韵之相通与不相通,斯上声去声之通不通因之而定。东、冬、江通,则董、肿、讲通矣,送、宋、绛亦通矣。推之:支、微、齐、佳、灰通,则纸、尾、荠、蟹、贿通,、未、霁、泰、卦、队通。鱼、虞通,则语、{鹿吴}通,御、遇通。真、文、元、寒、删、先通,则轸、吻、阮、旱、潸、铣通,震、问、愿、翰、谏、霰通。萧、肴、豪通,则筱、巧、皓通,啸、效、号通。歌、麻通,则哿、马通,个、通。庚、青、蒸通,则梗、迥通,敬、径通。侵、覃、盐、咸通,则寝、感、俭、<豆兼>通,沁、勘、艳、陷通。阳无通,则养亦无通,漾亦无通。尤无通,则有亦无通,宥亦无通。
  入声韵之通不通,亦於平声定之。东、冬、江通,则屋、活、觉通。真、文、元、寒、删、先通,则质、物、月、曷、黠、屑通。庚、青、蒸通,则陌、锡、职通。侵、覃、盐、咸通,则缉、合、叶、洽通。阳无通,则药亦无通。
  论诗者,或谓炼格不如炼意,或谓炼意不如炼格。惟《姜白石诗话》为得之,曰:“意出於格,先得格也;格出於意,先得意也。”
  文所不能言之意,诗或能言之。大抵文善醒,诗善醉,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。盖其天机之发,不可思议也。故余论文旨曰:“惟此圣人,瞻言百里。”论诗旨曰:“百尔所思,不如我所之。”
  诗之所贵於言志者,须是以直温宽栗为本。不然,则其为志也荒矣,如《乐府》所谓“乔志”、“溺志”是也。
  诗之言持,莫先於内持其志,而外持风化从之。
  古人因志而有诗,後人先去作诗,推究到诗不可以徒作,因将志入里来,已是倒做了,况无与於志者乎!
  《文心雕龙》云:“嵇志清峻,阮旨遥深。”锺嵘《诗品》云:“郭景纯用亻隽上之才,刘越石仗清刚之气。”余谓“志”、“旨”、“才”、“气”,人占一字,此特就其所尤重者言之。其实此四字,诗家不可缺一也。
  “思无邪”,“思”字中境界无尽,惟所归则一耳。严沧浪《诗话》谓“信手拈来,头头是道”,似有得於此意。
  雅人有深致,风人、骚人亦各有深致。後人能有其致,则《风》、《雅》、《骚》不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