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四溟诗话》 明 谢榛 撰



  ●王渔洋序
  谢榛字茂秦,临清人。眇一目,喜通轻侠,度新声。年十六作乐府商调,临德间少年皆歌之。已而折节读书,刻意为歌诗,遂以声律有闻於时。寓居邺下,赵康王宾礼之。嘉靖间挟诗卷游长安,脱黎阳卢於狱,诸公皆多其行谊,争与交欢。而是时济南李于鳞、吴郡王元美结社燕市,茂秦以布衣执牛耳。诸人作“五子”诗,咸首茂秦,而于鳞次之。则于鳞名益盛,茂秦与论文,颇相飧责,于鳞遗书绝交。元美诸人咸右于鳞,交成秦,削其名於“七子”“五子”之列。然茂秦游道日广,秦晋诸藩争延致之,河南北皆称谢榛先生诸人虽恶之,不能穷其所往也。赵康王薨,茂秦归东海,康王之曾孙穆王复礼茂秦,为刻其余集。当“七子”结社之始,尚论有唐诸家,茫无适从。茂秦曰:“选李杜十四家之最佳者,熟读之以夺神气,歌咏之以求声调,玩味之以裒精华,得此三要,则造乎浑沦,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也。”诸人心师其言。厥後虽争摈茂秦,其称诗之指要,实自茂秦发之。茂秦今体工力深厚,句响而字稳,“七子”“五子”之流,皆不及也。茂秦诗有两种:其声律圆稳,持择矜慎者,弘正之遗响也;其应酬牵率,排比支缀者,嘉隆之前茅也。余录嘉隆“七子”之咏,仍以茂秦为首,使後之尚论者,得以区别其薰莸,条分其泾渭。若徐文长之论,徒以诸人倚恃绂冕,凌压韦布,为之呼愤不平,则晨余跻茂秦之本意也。



  ●序
  四溟山人,眇一目,称“眇君子”,然其论诗真天人具眼,州《艺苑卮言》所不及也。诗之工,则有目者咸识之。全集中有《诗家直说》四卷校订而授之梓。惜未得善本补其残缺,又何敢嫌其繁冗,谬加删削为哉?山人之义心侠骨,非徒以风雅见重。奕世犹将兴起,而同时有挤而抑之者,交道之难,可慨也。王阮亭绿诗,以山人冠嘉隆“七子”,所为序,亦极意推崇,存之以当山人小传。若赵王为之刻集,藩邸诸君颇多题跋。然文之所传者少,故不具绿。乾隆甲孟夏,绣水石斋胡曾撰。
  前明谢四溟先生为赵藩重客,尝刊其全集以行世,迄今又二百馀年矣,梨板无存,日就湮没,良可惜焉。行箧中有先王父一斋公手抄《四溟诗话》,然非足本,河北观察使胡韭溪访求全集,幸而得之。公子石斋汲古既深,阐幽更切,披览《诗话》,有契於心,因属顾君稼梅缮写发雕,而自为校订,不加删削,则珍惜之意也。计甫草之过邺,请於当事,立原先墓门,是四溟生前知己既有康王穆王,殁世既久,又得甫草石斋为之表彰,四溟可以无憾。若贾姬之赠,载於《恒史》,王固爱才,姬亦守节,“眇君子”之荣,不远过於“七子”“五子”之流也哉。乾隆甲清和月,海昌沈维材跋。



  ●卷一
  《三百篇》直写性情,靡不高古,虽其逸计,汉人尚不可及。今学之者,务去声律,以为高古。殊不知文随世变,且有六朝唐宋影子,有意於古,而终非古也。
  唐山夫人《房中乐》十七章,格韵高严,规模简古,乎商周之《倾》。迨苏李五言一出,诗体变矣,无复为汉初乐章,以继《风雅》,惜哉!
  诗以汉魏并言,魏不逮汉也。建安之作,率多平仄稳帖,此声律 。而後流於六朝,千变万化,至盛唐极矣。
  诗有可解、不可解、不必解,若水月镜花,勿泥其迹可也。
  《越裳操》止三句,不言白雉而意自见,所谓“大乐必易”是也。及班固《白雉》诗,加之形容,古体变矣。
  傅玄《艳歌行》,全袭《陌上桑》,但曰:“天地正厥位,愿君改其图。”盖欲辞严义正,以裨风教。殊不知“使君自有妇,罗敷自有夫”,已含此意,不失乐府本色。
  《木兰词》後篇不当作。末曰“忠孝两不渝,千古之名焉可灭。”此亦玄之见也。
  诗文以气格为主,繁简勿论。或以用字简约为古,未达权变。善用助语字,若孔鸾之尾声,不可少也。太白深得此法。予读《文则》《冀越记》《鹤林玉露》,皆谓作古文不可去助语字,俱引《檀弓》“沐浴佩玉”为证。余见略同。
  作诗繁简各有其宜,譬诸众星丽天,孤霞捧日,无不可观。若《孔雀东南飞》《南山有鸟》是也。
  六朝以来,留连光景之弊,盖自《三百篇》比兴中来。然抽黄对白,自为一体。
  《紫骝马歌》曰:“烧火烧野田,野鸭飞上天。”此古词也。《折柳行》曰:“默默施行违,厥罚随事来。”亦古辞也。《陌上桑》曰:“驾虹霓,乘赤云,登彼九嶷历玉门。“此魏武帝之作也。《秋胡行》曰:“思与五乔乘云游八极。”此嵇康之作也。《董逃行》曰:“遥望五岳端,黄金为阙班嶙。”此魏人拨作也。古人命题措辞如此。欧阳公曰:“《小雅》《雨无正》之名,据序所言,与诗绝异。”当阙其所疑。
  题外命意,善作者得之。不然,流於迂远矣。
  扬雄作《反骚》《广骚》,班彪作《悼骚》,挚虞作《愍骚》,应奉作《感骚》,汉魏以来,作者缤纷,无出屈宋之外。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