嵇康《幽愤诗》云:“性不忤物,频致怨憎。”按康傲钟会,不与语。《与山涛书》自言“薄周、孔而非汤、武”,其所忤也大矣。子元、子上见书自无可全之理,况加以士季乎?虽欲采薇散发,颐性养寿,岂可得也!

  四言自曹氏父子、王仲宣、陆士衡后,惟陶公最高,《停云》、《荣木》等篇,殆突过建安矣。

  五言见于《书》、《诗》,如“万事丛脞哉”、“胡为乎泥中”之类,非始于苏、李也。武别陵云:“欲展清商曲,念子不能归。”又云:“愿为双黄鹄,送子俱远飞。”陵虽万无还理,武尚欲拔之以归汉,忠厚之至也。

  康乐称太傅为宗衮,子建称孟德为家王,皆自我作古。

  嵇康以“非汤武”三字杀身,如“韩亡子房奋,秦帝鲁连耻”之句,谓之反形已具可也,康乐安得全乎?然康乐若以改物为耻,窃负而逃可也,为渊明亦可也。既仕宋,乃欲为子房、鲁连,于义未有所安,悲夫!

  阮嗣宗云:“宁与燕雀翔,不随黄鹄飞。黄鹄游四海,中路将安归!”盖叹时人之安于卑近,而自伤其才大志广,无所税驾,非谓士之抗志,甘为燕雀而已。嵇、阮齐名,然《劝进表》叔夜决不肯作。

  《文章正宗》初萌芽,西山先生以诗歌一门属予编类,且约以世教民彝为主,如仙释、闺情、宫怨之类,皆勿取。予取汉武帝《秋风辞》,西山曰:“文中子亦以此辞为悔心之萌,岂其然乎!”意不欲收,其严如此。然所谓“携佳人兮不能忘”之语,盖指公卿群臣之扈从者,似非为后宫设。凡予所取而西山去之者太半,又增入陶诗甚多,如三谢之类,多不入。

  诗至三谢,如玉人之攻玉,锦工之织锦,极天下之工巧组丽,而去建安、黄初远矣。

  陶公如天地间之有醴泉庆云,是惟无出,出则为祥瑞,且饶坡公一人和陶可也。

  潘岳云:“春荣谁不慕,岁寒良独希。”若能却顾长虑者。然身游金谷,以贾谧、石崇为托岁寒之地,悲夫!

  谢康乐有《拟邺中诗》八首,江文通有《拟杂体》三十首,名曰“拟古”,往往夺真。亦犹退之《琴操》,真可以弦庙瑟;子厚《天对》,真可以答《天问》。今人号为摹拟其作,求其近似者少矣!

  《赠卢谌》诗,前历叙霸王之佐,下云:“中夜抚枕叹,思与数子游。”又云:“功业未及建,夕阳忽西流。时哉不我与,去乎若云浮。”昔蒯通读乐毅之书而泣,余于越石此诗亦然。

  前作有甚拙者,刘越石云:“宣尼悲获麟,西狩涕孔丘。”两句一事也。阮嗣宗云:“多言焉所吿,繁辞将诉谁。”两句一意也,然不以瑕掩瑜。

  宋少帝《前溪曲》云:“黄葛生烂漫,谁能断葛根。宁断娇儿乳,不断郎殷勤。”其才思乃在陈后主、隋炀帝之上。

  魏文帝有《见挽船士新婚别妻》诗一首,庶几“熠熠宵行”、“蟏蛸在户”之遗意。吕东莱《马嵬》诗云:“锦袜千年恨,皇舆万里程。宁知挽船士,亦有别离情。”挽船事与马嵬不相涉,而善用之如此。

  《焦仲卿妻》诗,六朝人所作也。《木兰诗》,唐人所作也。《乐府》惟此二篇作叙事体,有始有卒,虽辞多质俚,然有古意。

  徐陵所序《玉台新咏》十卷,皆《文选》所弃余也。六朝人少全集,虽赖此书略见一二,然赏好不出月露,气骨不脱脂粉,雅人庄士见之废卷。昔坡公笑萧统之陋,以陵观之,愈陋于统。如沈休文《六忆》之类,其亵慢有甚于《香奁》、《花间》者,然则自《国风》、《楚辞》而后,故当继以《选》诗,不易之论也。

  唐初王、杨、沈、宋擅名,然不脱齐梁之体。独陈拾遗首倡高雅冲澹之音,一扫六代之纤弱,趋于黄初、建安矣。太白、韦、柳继出,皆自子昂发之,如“世人拘目见,酣酒笑丹经。昆仑有瑶树,安得采其英”。如“林居病时久,水木澹孤清。闲卧观物化,悠悠念群生。青春始萌达,朱火已满盈。徂落方自此,感叹何时平”。如“务光让天下,商贾竞刀锥。已矣行采芝,万世同一时”。如“吾爱鬼谷子,青溪无垢氛。囊括经世道,遗身在白云。舒可弥宇宙,卷之不盈分。岂徒山木寿,空与麋鹿群”。如“临岐泣世道,天命良悠悠。昔日殷王子,玉马遂朝周。宝鼎沦伊榖,瑶台成古丘。西山伤遗老,东陵有故侯”。皆蝉蜕翰墨畦迳,读之使人有眼空四海、神游八极之兴。

  杜审言《夜宴》云:“酒中堪累月,身外即浮云。”《登襄阳城》云:“楚山横地出,汉水接天回。”《妾薄命》云:“啼鸟惊残梦,飞花搅独愁。”杜氏句法有自来矣。

  杜五言感时伤事,如“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”,如“敢料安危体,尤多老大臣”,如“不愁巴道路,恐湿汉旌旗”。其用事琢对,如“须为下殿走,不可好楼居”,如“竟无宣室召,徒有茂陵求”,如“鲁卫称尊重,徐陈略丧亡”。八句之中,著此一联,安得不独步千古!若全集千四百篇,无此等句为气骨,篇篇都做“圆荷浮小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