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分明说仁人也而不寿。

《有会而作》一首有云:“常善粥者心,深恨蒙袂非。嗟来何足吝,徒没空白遣。”此首当与《乞食》并观。渊明忍饥忍耻,所以不为伯夷,不为屈原。

“善恶苟不应,何事空立言。不赖固穷节,百世当谁传。”善恶虽不应,百世之传未尝不应也。孔子曰:“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。”没世之前,全不计较。

人情好非其有,独渊明谓“吾亦爱吾庐”,大奇大奇。容膝之庐,有何可爱,苟非心神超出流俗万万,安能如此?人苟不外慕,则吾之可爱者多矣。一花一草、一木一石,皆足爱也。况吾之不朽者有在其外者乎?

“苍苍谷中树”一首中云:“行行停出门,还坐更自思。不怨道里长,但畏人我欺。万一不合意,永为世笑唉。”读此弥使人自重。渊明爱惜清名,惟恐浼之。其所云“去去百年外,身名同翳如”,“千秋万岁后,谁知荣与辱”,皆非真语。

《祭程氏妹》云:“慈妣早世,时尚孺婴。我年二六,尔才九龄。”而颜延之诔云:“母老子幼,就养勤匮。远惟里生致亲之义,追慕毛子捧檄之怀”云云,则渊明有后母矣。

开卷《停云》便思亲友,和赠诗亦连篇累牍,及《咏贫土》则曰:“知音苟不存,已矣何所悲。”然则向所云云,尚非知音耶?意者渊明亦固不易知也。

渊明自以曾祖晋世宰辅,耻复屈身后代,自宋高祖王业渐隆,不复肯仕。昭明太子《陶靖节传》、《宋书》、《南史》皆同。又麾檀道济粱肉事,萧《传》、《南史》载之,《宋书》则略,独《晋书》则尽删以上语,而渊明志节不复见矣。史识庸下,殆于不齿。

《乞食》则云:“感子漂母惠,愧我非韩才。衔戢知何谢,冥报以相贻。”《有会而作》则云:“常善粥者心,深恨蒙袂非。嗟来何足吝,徒没空自遣。”忍耻自下,几令旁人短气。乃易世以后,论古者莫不以忠义清节归之,而且以诸葛亮拟之矣。然则人生亦乌用自亢为哉!山谷《宿旧彭泽怀陶令》有云:“岁晚以字行,更始号元亮。凄其望诸葛,肮脏犹汉相。时无益州牧,指挥用诸将。平生本朝心,岁月阅江浪。空余诗语工,落笔九天上。”

《南史》《传》云:“妻翟氏,志趣亦同,能安苦节。夫耕于前,妻锄于后。”昭明《传》云:“其妻翟氏,亦能安勤苦,与其同志。”然则渊明有贤妻矣。其《与子俨等疏》乃云:“靡二仲,室无莱妇。抱兹苦心,良独内愧。”何与?意其时翟氏已前殁与?内愧之说,尤可怪也。案:“内愧”,《宋书》、《南史》皆作“罔罔”,当从之。

《怨诗》有云:“弱冠逢世阻,始室丧其偏。”则翟氏继室也。《责子》诗已云“白发被两鬓”矣,而阿舒最长,不过二八,是五子皆非前室所出。《与子俨等疏》云:“汝等虽不同生,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。”则渊明有妾,信矣。颜延之诔有“居无仆妾”语,意妾亦前殁矣。渊明有妻妾,有五子,而不污于浊世,所以为难。

陶诗平淡而少激烈之音,《述酒》一篇亦复涵隐不露。钟嵘推为“隐逸之宗”,无怪也。意渊明文字必不止此,易代之际,必多忌讳,其得存于今者,多微言乎?而后人乃于寥寥希声中寻出渊明志节,而以忠义归之。此古人所以有待于后人也。

《辍耕录》:塞玉质《栗里谱》:“太元九年甲申,君年二十,失妾。《楚调》诗云:‘弱冠逢世阻,始室丧其偏。’妾翟氏偕老,所谓‘夫耕于前,妻锄于后’”云云。案:此条两“妾”字皆谬。妾固不当云室,失妾亦未至为怨诗《楚调》也。翟氏史皆以为妻,质何据而妾之乎?谱云“当是翟汤家,汤、庄、矫、法赐,四世以隐行知名。”案:翟法赐,《南史》有传,潜德名门,又肯以女为人妾乎?

“始室丧其偏”,偏非妾也。《周官》媒氏掌万民之判,判,半也。半即偏之说也。

史传“公田悉令吏种秫稻,(昭明《传》无稻字)妻子固请种梗”,案渊明以义熙元年八月为彭泽令,十月去官,八月至十月,均非布种之时。渊明一家所争,皆为虚语。而史谓。使二顷五十亩种秫,五十亩种梗”,亦不足信也。洪容斋乃伤其所种,未得颗粒入口,亦误。《尔雅》《释草》“众秫”疏:“众,一名秫,谓黏粟也。”《说文》:“秫,稷之黏者。”崔豹《古今注》:“秫为黏稻。”吴澄曰:“黍全黏曰秫,而稻粱之黏者亦曰秫。”案渊明,江西人,其地亦涂泥之域,宜稻不宜黍稷。史既曰秫稻,则是稻非黍明矣。

(以上载《名山小言》)



●卷二

《采苓》其伯夷之所作与?伯夷既薇而食,则采苓、采葑、采苦,亦何不可?“人之为言,苟亦无信”,盖指颂扬新朝功德者与?“舍旃舍旃”,死志决矣。一则曰“首阳之颠”,再则曰“首阳之下”,三则曰“首阳之东”,吾见伯夷之行吟辗转于此山,非一日也。何以见于《唐风》?曰:《唐风》晋诗也。首阳在蒲州,正是晋地,盖周之初,相传有此诗矣。

“率时农夫,播厥百谷。骏发尔私。”上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