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江诗话 清 洪亮吉



  北江诗话
  
  重刊北江诗话序
  
  大雅不作,古义寝衰,末学肤词,尠所阐发。求其扶植根柢、陶冶性情,作诗家指南者,百不获一也。乡先达洪稚存先生,忠谠伟节,详载国史,生平著作等身,以诂经舆地之学为本朝巨擘,故刊行各种,几于家有其书。此《北江诗话》六卷,乃晚年手定,刻之者三家:张诗龄中丞、李云生太守及蜀中周霁堂茂才也。张刻袖珍本止前四卷,李刻仅后二卷,惟周刻为同里汤秋史比部抄自《卷施阁丛书》中,实为足本。惜以后进思附青云,辄加评点于简端,多縩縩唲齵之辞,而鲜钩谶索钥之助。遂使读者有佛头着秽之憾焉。余维先生立身以忠孝为大,论学以经史为宗,论诗以三百篇为主,故于魏晋诗人,独取陶靖节,以其去古未远也;盛唐李杜,已视为诗派之支流;历宋元明,旁及各家,吞云梦者八九,目中安有余子哉!夫不探昆仑之源者,不足与观水;不登泰岱之巅者,不足与观山。诵先生之诗话,必想见先生之胸襟,而后能知其扶植根柢、陶冶性灵,作诗家之指南者,若是其难能而可贵也。先生曾孙用懃,因原刻体例未合,重加校正,随全集一并重刊,并乞志其缘起如此。则又孝子慈孙之用心,非寻常刊布古籍者所可同日语也夫。光绪三年岁次强圉大渊献阳月,同里后学王国均谨撰。
  
  
  北江诗话卷一
  
  西汉文章最盛,如邹、枚、严、马以迄渊、云等,班固不区分别为立传,此文章所以盛也。至范蔚宗始别作《文苑传》,而文章遂自东汉衰矣。
  
  汉文人无不识字,司马相如作《凡将篇》、扬雄作《训纂篇》是矣。隋唐以来,即学者亦不甚识字,曹宪注《广雅》以「{食弁}」为「饼」、颜师古注《汉书》以「汶」为「洨」是矣。
  
  余最喜观时雨既降、山川出云气象,以为实足以窥化工之蕴。古今诗人虽善状情景者,不能到也。陶靖节之「平畴交远风,良苗亦怀新」,庶几近之。次则韦苏州之「微雨夜来过,不知春草生」亦是。此陶、韦诗之足贵。他人描摩景色者,百思不能到也。
  
  世俗以为月中有姮娥,又有蟾蜍,非也。张衡《灵宪》云「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,姮娥窃之,奔月宫,遂托身于月,是为蟾蜍。」是蟾蜍即姮娥所化,非有二也。高诱《淮南王书注》亦云:「姮娥奔入月中,为月精。」今人称美色者必曰「月中姮娥」,无论事涉轻亵,亦失之远矣。
  
  唐诗人去古未远,尚多比兴,如「玉颜不及寒鸦色」、「云想衣裳花想容」、「一片冰心在玉壶」及玉溪生《锦瑟》一篇,皆比体也。如「秋花江上草」、「黄河水直人心曲」、「孤云与归鸟,千里片时间」以及李、杜、元、白诸大家,最多兴体。降及宋元,直陈其事者十居其七八,而比兴体微矣。
  
  《三百篇》无一篇非双声迭韵。降及《楚辞》与渊、云、枚、马之作,以迄《三都》《两京》诸赋,无不尽然。唐诗人以杜子美为宗,其五七言近体,无一非双声迭韵也。间有对句双声迭韵,而出句或否者,然亦不过十分之一。中唐以后,韩、李、温诸家亦然。至宋、元、明诗人,能知此者渐鲜。本朝王文简颇知此诀,集中如「他日差池春燕影,祗今憔悴晚烟痕」,此类数十联,亦可追踪古人。然迭韵易晓,而双声难知。则声音、训诂之学宜讲也。
  
  杜牧之与韩、柳、元、白同时,而文不同韩、柳,诗不同元、白,复能于四家外,诗文皆别成一家,可云特立独行之士矣。韩与白亦素交,而韩不仿白,白亦不学韩,故能各臻其极。
  
  咏古诗,虽许翻新,然亦须略谙时势,方不贻后人口实。如唐末李昌符《绿珠咏》曰:「谁遣当年堕楼死,无人巧笑破孙家。」意极新颖。然按《晋书》纪传:石崇被杀未久,赵王伦即败,秀亦同诛,不待绿珠之入而家已破矣。若崇肯遣绿珠,绿珠即从命以往,亦徒丧名节耳。诗人作诗,自当成人之美,如「一代红颜为君尽」,何等气色;而昌符顾为此语,吾卜其非端人也。
  
  明御史江阴李忠毅狱中寄父诗:「出世再应为父子,此心原不问幽明」,读之使人增天伦之重。宋苏文忠公《狱中寄子由》诗:「与君世世为兄弟,又结他生未了因」,读之令人增友于之谊。唐杜工部送郑虔诗:「便与先生成永诀,九重泉路尽交期」,读之令人增友朋之风义。唐元相悼亡诗:「惟将终夜长开眼,报答平生未展眉」,读之令人增伉俪之情。孰谓诗不可以感人哉!
  
  昆明钱侍御澧,为当代第一流人。即以诗而论,亦不作第二人想。五言如「寒渚一孤雁,烟篱五母鸡」,「风连巫峡动,烟入洞庭宽」;七言如「夜不分明花气冷,春将狼藉雨声多」,「晓帘纔卷燕交入,午睡欲终蝉一吟」,「拆皆成字蒸新麦,望即生津饤小梅」,「门接山光来异县,墙分花气与芳邻」,皆戛戛独造。至五言古《长风》三首及《还家》三首、七言长短句《赴随州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