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研句法,又何以能之!
  王直方云:“东坡言鲁直诗品高出古人数等,独步天下。”王若虚云:“坡公决无是论。”允矣。然若虚所引坡评谷诗“如蝤蛑、江瑶柱,格韵高绝,盘餐尽废,多食亦动风发气”者,予亦未之敢信也。予尝谓鲁直诗,如塞马未驯,高蹄峻耳,迥立生风,而乘之不能曲折随意,与蝤蛑、江瑶柱何涉哉!鲁直诗如其字,自以气骨胜,非以格韵胜者。坡两评皆不的,乌可疑其一、信其一也?又按东坡尝论鲁直诗“如见鲁仲连、李太白,不敢复论鄙事,虽若不用,然不为无补於世”。“不用”而“不为无补”,此论最的,若虚何不引之?若虚又谓“老杜诗如典谟,东坡诗如《孟子》,鲁直诗如《法言》”,亦非的语。老杜虽浑厚,与典谟终不似。其仁心为质,反覆痛快,谓其或似《孟子》可也。东坡诗或似《庄子》;鲁直诗或似《韩非子》,《法言》何足道!若虚谓其似《法言》,鄙其无一句真诗耳,过矣!
  ●卷三
  危太朴初以文学徵起,士君子皆想望丰采,或问於虞道园曰:“太朴事业当何如?”答曰:“太朴入京之後,其辞多夸,事业非所知也。必求其人,其余阙乎?吾於其文字见之。”道园之知人如此。然道园作《范德机诗序》云:“中州人士谓清江范德机、浦城杨仲弘、豫章揭曼硕及予诗为四家,且以‘唐临晋帖’喻范,‘百战健儿’喻杨,‘三日新妇’喻揭,而予为‘汉庭老吏’。”揭闻此序,大不悦,遂往临川访道园,言及此事。道园曰:“非吾之言,乃中州人士之言,且亦天下之通论也。”揭弗然即席辞别。後寄以诗云:“奎章分署隔窗纱,学士诗成每自夸。”为道园发也。然则所谓“其辞多夸”者,非独太朴为然,道园实自犯之。大抵文人相轻,自昔有然,以此招谤取祸者,不可枚举,况求事业耶!如虞、揭之相得,末路犹致此,文士结习,良不易除,可以戒矣!
  人以“杏花城郭青旗雨,燕子楼台玉笛风”,“翡翠飞来春雨歇,麝香眠处落花多”,“万点愁心飞絮影,五更残梦卖花声”,为元诗之佳者,而元诗信不足重矣。不知“霜气隔篷才数尺,斗杓插地已三更”,“天连阁道晨辇,星散周庐夜属橐”,“松杉绕屋清宵响,雷雨悬白昼阴”,亦元诗也。道园、与砺,可以晚唐概之乎?人若常常{研手}摩《学古录》,可安步而入老杜之门矣。与砺诸体清苍,长律亦杜之正传,羽翼道园,颇无愧色。
  今人喜读《雁门集》,然才极清发,而骨不坚重,尚非吴渊颖敌手,况道园哉!道园寄诗云:“玉堂萧爽地,思尔佩珊珊。”嗟赏其才调,而下语有分寸如此。
  赵、虞并称,赵音节纯似唐人,而无真气,殊不耐咀味。“故国金人泣辞汉,当年玉马竟朝周”,自言之,自蹈之,气焉得激昂哉!
  “文章不如仲氏好,叔氏最少今亦老。五郎十岁未知学,嗟我何为长远道?诸儿读书俱不多,又不力耕知奈何”。此等笔力,元一代惟道园能之,大家本色本领在此。吴渊颖研炼老重,而能密不能疏,能华不能朴,以此逊道园矣。
  道园以质直之气,行於争尚绮靡之时,故能矫然独出。其诗绝句不如律诗,律诗不如古体,盖质直者与古体为近也。四言诗亦雅而质,未能追踪曹氏父子,要不染潘、陆习气,信乎其为一代之雄也。七律如“三日新春三日雪,一分深雪一分春”,“气似酒酣双国士,情如花拥万天姝”,气粗笔纵,颇非雅音,然类此者亦然矣。
  道园诗乍观无可喜,细读之,气苍格迥,真不可及。其妙总由一“质”字生出。“质”字之妙,胚胎於汉人,涵泳於老杜,师法最的。故其长篇铺放处,虽时仿东坡,而不似东坡之疏快无馀地,老劲斩绝,又似山谷,而黄安排用人力,虞质直近天机,等级亦易明耳。
  余於宋诗取梅圣俞之澹,於元诗取虞伯生之质,以为风雅遗意。
  伯生诗“岁熟无忧食,秋清不碍眠”,“水花看晚净,风叶识天寒”,大似梅圣俞。盖质朴者亦能为澹泊之音也。
  伯生诗“诗似仙成随世换,学如春到只心知”,似南宋人体矣。然胸无实得者,万难下此语也。
  今人诗无一句不求伟丽峭隽,而怒张之气,侧媚之态,令人不可向迩,此中不足而饰其外之过也。道园诗未尝废气势词采,而了无致饰悦人之意,最为今人上药,惜肯学其诗者希耳。夫道园之在元,犹遗山之在金,皆大宗也。而後人学遗山者多,学道园者少,岂以其精神浑质,藏而不露故耶?然用此知道园高於遗山矣。
  元人争尚工丽,然亦有质朴与道园相近者,岑安卿静能是也。略录其数首於此:“田园日芜秽,衰迈不自治。童仆肆疏嫩,子孙习娱嬉。良苗杂稂莠,瓜瓞缠蒺藜。草深狐兔聚,水积蛙蚓滋。念兹每独往,邈焉起遐思。世事亦如此,重令我心悲。”“石燕拂杪,河鱼落檐前。天公半月雨,下土舒忧煎。槁壤蚓发唱,素壁蜗流涎。禾蔬郁佳秀,乐彼园与田。既无沟壑虞,体受期归全。插架有遗轴,足以消馀年。”“群耕斥卤地,此计诚于疏。种瓜春夏交,幸不致荒芜。青丸熟秋实,涨水为漂如。天灾世难测,讵敢尤耘锄!农家刈粳稻,我乃忧空虚。远思韦苏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