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史》则贬之曰“性褊躁傲诞”,此亦未免已甚也。史称公与武世旧,而武又少於公十四岁,则知挺之已与公为交好,公亲见武之成立,故《八哀》诗云:“昔在童子日,已闻老成名。”明友其父也。唐人朋友呼名,如李诗称杜甫,杜诗称李白,不足为异。其直呼挺之,用此礼也。特施之死後,而对子名父,为不宜耳。然玩其语意,实是追念故交,且爱武之极,乃有此惊喜过望之词。以沈醉不检,故脱口触讳,本非不足於武,何“褊躁傲诞”之有!是以武虽卞急,亦能略其形迹,谅其心曲,而不以为畔,且待之加厚也。今以醉中一言之疵,遽概之曰“褊躁傲诞”,其性实然。然则杜诗中所以爱美严公不一而足者,皆将侪於虚言而不足信,而公之醒时,转为谀佞诈伪之流,非第“褊躁傲诞”之过而已也。岂知杜公者哉!至其在武幕中之诗,曰“强移栖息一枝安”,曰“蹉跎效小忠”,曰“白头趋幕府,深觉负平生”,方若有不屑俯就之意,未尝以为恩也,何“恃恩放恣”之有?吾叹作《旧史》者之视富贵人太重,而礼公太轻也。然即其不屑相就者,亦自嗟时命之乖,不能展其康济之志耳,非有憾於武也。以欲大庇天下之人,而老作诸侯之客,谓称其本怀感恩报不可,谓形诸嗟咏,即同怨望,亦不可。惟登床一语,不能谓非无心之小失;而要不当如史臣科断云云也。若常明黄氏,直以公之醉语,为疾恶刚肠,为孩弄严武,为不畏强御。此又於君子之过,从而为之辞者,鄙意殊不谓然。武本非恶人,公亦未尝疾武,疾武亦不应醉中名武之父,以此为豪视八极,士之礻是身接物,将何所不至也!故《新旧史书》论公已甚之处,断不敢从,而黄氏之说,予不敢不辨之,以明学者世间之常法焉。
王氏应麟曰:“鲜于京兆,仲通也;张太常、博士,均、也。所美非美。然昌黎之於于ν、李实类此。杜、韩晚节所守,如孤松劲柏,学者不必师法其少作也。”按少陵酬应投献之诗,不尽行其平素鲠之谊,盖唐人风气使然,亦不独於鲜于京兆、张博士也。《投歌舒仆射》诗云:“君王自神武,驾驭必英雄。开府当朝杰,论兵迈古风。”而《潼南吏》则云:“哀哉潼关卒,百万化为鱼。请嘱防关将,慎勿学歌舒。”何其前後违戾如此?此皆古人躁率失检处,而置之集中,不肯删其少作,又见古人朴实,不讳过也。然於翰等,犹可解曰:前时败阙未见,自不应逆探其恶而斥之。若王维、郑虔,大节已玷,犹从而美之曰:“一病缘明主,三年独此心”;“反覆归圣朝,点染无涤荡”,何其深加惋惜乃尔!至称维曰天下高人,称虔曰天然生知,此真不能为少陵解矣。予尝反覆推求其故,以少陵植志立身,忠爱贞洁,岂於此大节而反忘之?只缘於朋友一伦,长厚太过,有悱恻缠绵之仁,而无刚健断决之义。见维之取痢称、作诗志痛也,则以为心尚可原;见虔之潜以密章达於灵武也,则以为未忘反正;而不知寺中之伪署,市令之求摄,皆法之所不得宥,而义之所必当绝也。故太白之可谅,在於辞官而逃;维与虔之难逭,在於已汙伪命。少陵混视为一,虽无损於己之节目,然已增後学之疑矣。昔王伯安素善刘养正,养正从逆,伯安逼令引决。其母丧暴露,伯安使人葬之,且祭以文云:“君臣之义,不得私於其身;朋友之情,尚可施於其母。”有儒生驰书辨论,君臣朋友,本无二理,伯安愧屈。夫维与虔之罪,即不至如养正之甚,而岂得谓其清白无玷,仍以朋友之礼待之,且为之嗟慕不置哉?然则少陵投献应酬之作之不能抗直者,转为唐人之常事,文字之未节,而不必申驳矣。然少陵之美王维也,顾氏炎武讥之。而王伯厚之讥郑虔失节也,何氏焯则驳之曰:“名士如珠玉犀象,虽无用而不可少”。至顾氏宸且文之曰:“供奉之从永王,司户之仕禄山,皆文人败名事,使自好者处此,不知作几许云雨反覆!少队当二公贬谪时,深悲极痛,至欲与同生死,古人不以成败论人,不以急难负友,其交谊真可泣鬼神。”此二说乃名教之蠹也。夫所贵乎名士者,贵其识大义耳。使伦常之际,心目不清,则与粪土何异,而曰“珠玉”也?若供奉之辞官辞赏,先事而逃,与郑司户公然并论,此已不考之过。至司户之汙伪命,第目之曰“败名”,何其不知类也!且朋友,以义合者也,友如未汙,则当辨其冤于“伤心”、“严谴”之时,友如已汙,则当绝其交於功罪覈实之日,此非自好也,义也。今也知其汙而不得鸣冤,又痛其穷而为之饮泣,此温良而不断之失也。乃曰“不以成败论人”,交谊始可歌泣,是少陵之偏好,亦皆为天地之常经,岂非疑误後人之极者哉!总之,爱古人者当为其诤臣,不当为其佞友。少陵只以中允、司户文学绝人,遂成偏好。然文章本非性命,朋友究次君亲,此义偶疏,难为典训。故“食肉不知马肝,未为不知味”。学者不读昌黎《上于襄阳》、《京兆李实》等书,少陵《赠张学士》、《鲜于京兆》、《歌舒仆射》等诗,未为不知韩、杜,而况赠《王中允》、《送郑十八》等作,大有累於义理者哉!剔其繁枝,乃识孤松劲柏之成就非常处。此予之爱杜,而非予之谤杜,深於诗教者必知之耳。
黄氏鹤曰:“公如郴,因至耒阳,访聂令,经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