姬疾革夜,语其季嫂缪玉真曰:“我仗佛力归去,当无所苦,公子悼我,第请以堂上为念,扶持调护,宜觅替人。公子必义不忘我,皈向者要不乏人耳?”玉真泣陈如此,余方凄感欲绝。鸿消鲤息,洵有如姬所云者。于乎!紫姬来去湛然,解脱爱缘,逍遥极乐,幸勿以鄙人为念。所悲吾亲无人侍奉,所喜吾儿渐已长成。承重荫之孔长,冀门祚之可寄,余则心芽不茁,性海无波。且愿生生世世,弗作有情之物矣!   
  余自姬逝后,仍下榻碧梧庭院。翠桃香盒,泣置枕函,空床长簟,冀以精诚致之。然鳏目炯炯,恒至向晨。虽有鸿都少君之术,似亦未易措置也。犹忆七月四日兰陵舟夜,梦姬笑语如平昔。寤后纪以词曰:
  喜见桃花面,似年昔招凉待月。竹西池馆,豆蔻香生新浴后,茉莉钗梁暗颤,恰小试玉罗衫软。照水芙蓉迷艳影,问鸳鸯甚日双飞惯。低首弄,白团扇。  星河欲曙天鸡唤。乍惊心兰舟听雨,翠衾孤展。重剪银镫温昔梦,梦比蓬山更远。怎醒后莲筹偏缓?谩讶青衫容易湿,料红绡早印啼痕满。荒驿外,五更转。
时堂上属嫏琊生偕行,读之叹曰:“此种笔墨,无论识与不识,皆知佳绝,惟觉凄惋太甚耳。”余亦嗒然。孰知兰陵入梦之期,即秣陵离尘之夕。帐中环琱,是耶?非耶?其来也有自,其去也,又何归耶?肠回目极,心酸泪枯,姬倘有知,亦当鸣咽!   
  姬素豢狸奴名瑶台儿,玉雪可念。余初访碧梧庭院,辄依余宛转不去。姬酒半,偶作谐语,闰湘纪以小词曰:“解事雪狸都爱你,眠香要在郎怀里”者是也。洎姬归省,闰湘犹引前事相戏。姬逝后,瑶台儿绕棺悲鸣,夜卧茵次。噫嘻!物犹如此,余何以堪?   
  姬冰雪聪明,靡不淹悟,类多韬匿不言。先大父奉政公夙精音律,藻夏兰宵。季父恒约僚客于玉树堂,坐花觞月,按谱征歌。奉政公北窗跂脚,顾而乐之。芙蓉小苑,花影如潮,一抹银墙,笛声隐隐。姬遥度为某阕某误,按之不爽。累黍邗江乐部,夙隶尚衣,岁费金钱亿万计,以储钧天之选。吴伶负盛名者咸鹜惊焉。试灯风里,选客称觞,火树星桥,鱼龙曼衍,五音繁会,芳菲满堂。余于深宵就舍,询姬今日搬演佳否?姬辄微笑不言。盖太夫人素厌喧器,围炉独酌,姬虞孤寂,卷袖侍旁。虽慈命往观,低徊不去。以是彻夜笙歌,未尝倾耳寓目。余今后闻乐捬心,哀过山阳邻笛矣。   
  姬如出水芙蓉,不假雕饰。当春杨柳,自得风流。太夫人恒太息曰:“韶颜稚齿,素服澹妆,秀矣,雅矣!然终非所宜也。”壬午初夏,婪尾娇春,将侍祖太君为红桥之游。萼姊苕妹辈,争为开奁助妆。璧月流辉,朝霞丽彩,珠襦玉立,艳若天人。陇西郡侯眷属,时亦乘钿车来游,遇于筱园花际,争讶曰:“西池会耶,南海游耶?彼奇服旷世骨象应图者,当是采珠神女,步蘅薄而流芳也。”计姬归余四年,见其新妆炫服,只此一朝而已。罗襟剩粉,绣袜余香,金翠丛残,览之陨涕。   
  姬最爱月,尤最爱雨。尝曰:“董青莲谓月之气静,不知雨之声尤静。‘笼袖熏香垂帘,晏坐檐花落处。’万念俱忘。”余因赋《香畹楼坐雨诗》曰:
  翦烛听春雨,开帘照海棠。
  玉壶销浅酌,翠被幂余香。
  恻恻新寒重,沉沉夜漏长。
  宛疑临水阁,无那近斜廊。
清福艳福,此际消受为多。今春《香畹楼坐月》词,则曰:
  蟾漪浣玉,人影天涯独。镜槛妆在调钿粟,应减旧时蛾绿。  归来梦断关山,卷帘暝怯春寒。谁信黛鬟双照,一般孤负阑干。
又《香畹楼听雨》词曰:
  梦回鸳瓦疏疏响,镫影明虚幌。争禁此夜客天涯,细数番风况近玉梅花。  比肩笑向巡檐索,怕见檐花落。伤春人又病恹恹。拚与一春风雨不开帘。
萧黯之音,自然流露,云摇雨散,邈若山河。从此雨晨月夕,倚枕凭阑,无非断肠之声,伤心之色矣。   
  余以樗散之材,受知于阁部河帅节使都转暨嫏琊延陵两观察。河渠戎旅,不敢告劳。然出门一步,惘惘有可怜之色。迨过香巢,益萦别绪,凄怀酿结,发为商音。犹忆壬午初秋,下榻碧梧庭院,《寄姬芜城词》曰:
  新涨石城东,雪聚花浓,回潮瓜步动寒钟。应向秋江弹别泪,长遍芙蓉。  金翠好房栊,燕去梁空,开窗偏又近梧桐。叶叶声声听不得,错怪西风。
又《于纫秋水榭对月寄词》曰:
  深闺未识家山路,凄凄夜残风晓。雾湿湘鬟,寒禁翠袖,曾照银屏双笑。红楼树杪,怕隐隐迢迢,梦云难到。万一归来,屋梁霜霁画帘悄。  凭阑愁见雁字,问书空寄恨,能寄多少?水驿镫昏,江城笛脆,丝鬓催人先老。团栾最好。况冷到波心,竹西秋早。待写修蛾,二分休瘦了。
香影阁主人读之,怃然有间曰:“此时此际,月满花芳,偶尔分襟,怆怀如许。阳关三叠,河满一声,恻恻动人,声声入破,用心良苦,其如凄绝何!”余初出于不自觉,闻此,乃深悔之。频年断梗,转眼空花,影事如尘,愁心欲碎。玉溪句云:“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