苟非大者,君子不学;苟非远者,君子不言。学大则君子之德崇,言远则君子之业广。故仲尼叹曰:“大哉尧之为君也。惟天为大,惟尧则之。巍巍乎其有成功也,焕乎其有文章也。”又曰:“周监於二代,郁郁乎文哉。吾从周。”於是叙书即起《尧典》,称乐则美《韶武》,论诗即始《周南》,修《春秋》则绳以文武之道。然後乐正,雅颂各得其所。至於幽、厉、桓、庄,逶迤陵颓,斯不足徵也。故曰:“夏礼吾能言之,杞不足徵也;殷礼吾能言之,宋不足徵也。”足则吾能徵之矣。是以三千之徒,无道桓文之事者,岂不教尊而後道高,师圣而後功倍者也?曾子曰:“尊其所闻,则高明矣;行其所知,则光大矣。”
又来书罪子长《自序》云:“夫子没五百年而《史记》作,非圣人而修圣人之名者,素王之篡臣也。”美则美矣,愚以为未尽。昔周公制礼五百年,而夫子修《春秋》,夫子没五百年,而子长修《史记》。迁虽不得圣人之道,而继圣人之志;不得圣人之才,而得圣人之旨,自以为命世而生,亦信然也。且迁之没,已千载矣,迁之史,未有继之者,谓之命世,不亦宜乎?噫!迁承灭学之後,修废起滞,以论天下之际,以通古今之变,而微迁叙事,广其所闻,是轩辕之道几灭矣。推而广之,亦非罪也。且迁之过,在不本於儒教以一王法,使杨朱墨子,得非圣人,此迁之罪也。不在於叙远古,示将来也。足下岂不谓然乎?
夫圣人之於《春秋》,所以教人善恶也,修经志之,书法以劝之,立例以明之,恐人之不至也,恐人之不学也。苟不以其道示人,则圣人不复修《春秋》矣;不以其法教人,则後世不复师圣人矣。故夫求圣人之道,在求圣人之心;求圣人之心,在书圣人之法。法者,凡例贬是也,而迁舍之。《春秋》尚古,而迁变古,由不本於经也。以迁之雄才,奋史笔,不虚美,不隐恶,守凡例而书之,则与左氏并驱争先矣。苟知圣人之法,则知《春秋》之可兴;知《春秋》之可兴,则君子乎哉!宇文生近之矣。
昔者仲尼门人,得其门者,然後见宗庙之美;升其堂者,然後见雅颂之声;入其室者,然後见道德之奥。虽道有污隆,性有深浅,然当其所得,莫不有圣人之道。故言而为经,动而为教者学也,不学而至者无焉。故曰:“不登高山,不知天之大也;不临深,不知地之广也;不游圣人之门,不知道德之富也。”
今大雅既隐,贤人随之,苟非君子,孰能知道?宇文生居於今之世,行於古之道,君子以为难。前志之所遗,此子之所得,君子以为难。为仆射之。夫言大道者不可以小说,应黄钟者不可以末音,师圣人者不可以无法,三者知之斯为难。文之为难,斯又难之。仆智不足,而强言之。顿首。
○与滑州卢大夫论文书
顿首:别后九年,年已老大,平生好文,老亦兴尽。日为外事所挠,有笔语两大卷,或不得已而为之,或有为而为之。既为颇近教化,谨录呈上,望览讫一笑。夫文生於情,情生於哀乐,哀乐生於治乱。故君子感哀乐而为文章,以知治乱之本。屈宋以降,则感哀乐而亡雅正;魏晋以还,则感声色而亡风教;宋齐以下,则感物色而亡兴致。教化兴亡,则君子之风尽,故淫丽形似之文,皆亡国哀思之音也。自夫子至梁陈,三变以至衰弱。嗟乎!《关雎》兴而周道盛,王泽竭而诗不作,作则王道兴矣。天其或者肇往时之乱,为圣唐之治,兴三代之文者乎?老夫虽知之,不能文之;纵文之,不能至之。况已衰矣,安能鼓作者之气,尽先王之教?在吾子复而行者,鼓而生之。冕顿首。
○与徐给事论文书
文章本於教化,形於治乱,系於国风;故在君子之心为志,形君子之言为文,论君子之道为教。《易》云:“观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。”此君子之文也。自屈宋以降,为文者本於哀艳,务於恢诞,亡於比兴,失古义矣。虽扬马形似,曹刘骨气,潘陆藻丽,文多用寡,则是一技,君子不为也。昔武帝好神仙,而相如为《大人赋》以讽,帝览之,飘然有凌□之气。故扬雄病之曰:“讽则讽矣,吾恐不免於劝也。”盖文有馀而质不足则流,才有馀而雅不足则荡;流荡不返,使人有淫丽之心,此文之病也。雄虽知之,不能行之。行之者惟荀、孟、贾生、董仲舒而已。仆自下车,为外事所感,感而应之,为文不觉成卷。意虽复古而不逮古,则不足以议古人之文。噫!古人之文,不可及之矣;得见古人之心,在於文乎?苟无文,又不得见古人之心。故未能亡言,亦志之所之也。
○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
猥辱来问,旷然独见,以为齿发渐衰,人情所惜也;亲爱远道,人情不忘也。大哉君子之言,有以见天地之心。夫天生人,人生情;圣与贤,在有情之内久矣。苟忘情於仁义,是殆於学也;忘情於骨肉,是殆於恩也;忘情於朋友,是殆於义也。此圣人尽知於斯,立教於斯。今之儒者,苟持异论,以为圣人无情,误也。故无情者,圣人见天地之心,知性命之本,守穷达之分,故得以忘情。明仁义之道,斯须忘之,斯为过矣;骨肉之恩,斯须忘之,斯为乱矣;朋友之义,斯须忘之,斯为薄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