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而余亦戾止沪渎,与当世豪杰名士美人相晋接,抵掌谭天下事,纵笔为文,以讥当时得失,意气轩昂,不复有癃惫之态。既乃溯江、渡河,入燕都,出大境门,至于阴山之麓,载南而东渡黄海,历辽沈,观觉罗氏之故墟,而吊日俄之战迹,若有感于东亚兴亡之局焉。索居鸡林,徘徊塞上,自夏徂冬,复入京邑。将读书东观,以为名山绝业之计,而老母在堂,少妇在室,驰书促归,弃之而返。至家,朋辈问讯,辄索诗观。发箧视之,计得一百二十有八首,是皆征途逆旅之作,其言不驯,编而次之,名曰「大陆诗草」,所以纪此游之经历也。

  嗟乎!余固不能诗,亦且不忍以时自囿。顾念此行,穷数万里路,为时几三载,所闻所见,征信征疑,有他人所不能言而言者,所不敢言而亦言者。孤芳自抱,独寐寤歌,亦以自写其志而已。杀青既竟,述其梗概,将以俟后之瞽史。

  ○宁南诗草自序一

  甲寅冬,归自北京,居宁南,重之报务。越五年,移寓稻江,校印台湾通史。笔墨余间,颇事吟咏。因蕞十载之时,都为一卷,名曰宁南诗草,志故土也。

  余尝见古今诗人,大都侘傺无聊,凄凉身世,一不得志,则悲愤填膺,穷愁抑郁,自残其身,至于短折。余甚哀之。顾余则不然。祸患之来,静以镇之;横逆之施,柔以报之。而眷怀家国,凭吊河山,虽多回肠荡气之辞,不作道困言贫之语。故十年中未尝有忧,未尝有病。岂天之独厚于余,盖余之能全于天也。孟子曰: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弗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。余非圣贤,勉励斯语,以为他日进德之资,且为此生作诗之旨。宁南之草,犹其始也。

  ○宁南诗草自序二

  甲寅冬,余归自北京,仍居宁南。宁南者,郑氏东都之一隅也。自吾始祖卜居于是,迨余已七世矣。乙未之后,余家被毁,而余亦飘泊四方,不复有故里钓游之乐。今更远隔重洋,遁迹明圣,山色湖光,徘徊几席;而落日荒涛,时萦梦寐,登高南望,不知涕泪之何从矣!

  客中无事,爰取箧中诗稿编之,起甲寅冬,讫丙寅之夏,凡二百数十首。名曰「宁南诗草」,志故土也。

  嗟乎!宁南虽小,固我延平郡王缔造之区也。王气销沉,英风未泯,鲲身鹿耳间,其有唏发狂歌与余相和答者乎?则余之诗可以兴矣。

  丙寅仲秋,台南连横序于西湖之玛瑙山庄。

  ○台语考释序一

  连横曰:余台湾人也,能操台湾之语而不能书台湾语之字,且不能明台语之义,余深自愧!夫台湾之语,传自漳、泉,而漳、泉之语,传自中国,其源既远,其流又长,张皇幽渺,坠绪微茫,岂真南蛮鴃舌之音而不可以调宫商也哉?余以治事之暇,细为研求,乃知台湾之语,高尚优雅,有非庸俗之所能知;且有出于周、秦之际,又非今日儒者之所能明,余深自喜。

  试举其例:「泔」也,「潘」也,名自礼记;台之妇孺能言之,而中国之士夫不能言。夫中国之雅言,奋称官话,乃不曰「泔」而曰「饭汤」,不曰「潘」而曰「浙米水」;若以台湾语较之,岂非章甫之与褐衣、白璧之与燕石也哉!又台语谓榖道曰「尻川」,言之甚鄙,而名甚古。「尻」字出于楚辞,「川」字载于山海经;此又岂俗儒之所能晓乎?至于累字之名,尤多典雅:「糊口」之于左传,「搰力」之于南华,「拗蛮」之于周礼,「停困」之于汉书,其载于六艺、九流,征之故书、雅记,指不胜屈。然则台语之源远流长,宁不足以自夸乎?

  余既寻其头绪,欲为整理,而事有难者,何也?台湾之语既出自中国,而有为中国今日所无者,苟非研求文字学、音韵学、方言学,则不得以得其真。何以言之?台语谓家曰「兜」;兜,围也,引申为聚。谓予曰「护」;护,保也,引申为助。「訬」,訬扰也,而号狂人。「出」,出入也,而以论价。非明六书之转注、假借,则不能知其义。其难一也。台语谓鸭雄为「鸭形」。诗无羊篇,雄叶于陵反,与蒸、竞、崩同韵。又正月篇,雄与陵、惩同韵。复如查甫之呼「查晡」,大家之呼「大姑」,非明古韵之转变,则不能读其音。其难二也。台语谓无曰「毛」,出于河朔;谓戏曰「遥」,出于沅水;谓拏曰「扐」,出于关中。非明方言之传播,则不能指其字。其难三也。然而余台湾人也,虽知其难而未敢以为难。早夜以思,饮食以思,寤寐以思,偶有所得,辄记于楮;一月之间,举名五百,而余之心乃自慰矣。

  嗟夫!余又何敢自慰也。余惧夫台湾之语日就消灭,民族精神因之萎靡,则余之责乃娄大矣。

  ○台语考释序二

  余既整理台语,复惧其日就消灭,悠然以思,惕然以儆,怆然以言。乌乎!余闻之先哲矣,灭人之国,必先去其史;隳人之枋、败人之纲纪,必先去其史;绝人之材、湮塞人之教,必先去其史。余又闻之旧史氏矣,三苗之猾夏,獯鬻之凭陵,五胡之俶扰,辽、金、西夏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