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于清风静响中也。

  余画大幅竹好画水,水与竹,性相近也。少陵云:“懒性从来水竹居。”又曰:“映竹水穿沙。”此非明证乎!渭川千亩,淇泉绿竹。西北且然,况潇湘云梦之间,洞庭青草之外,何在非水,何在非竹也!余少时读书真州之毛家桥,日在竹中闲步。潮去则湿泥软沙,潮来则溶溶漾漾,水浅沙明,绿阴澄鲜可爱。时有鯈鱼数十头,自池中溢出,游戏于竹根短草之间,与余乐也。未赋一诗,心常痒痒。今乃补之曰:风晴日午千林竹,野水穿林入林腹。绝无波浪自生纹,时有轻鯈戏相逐。日影天光暂一开,青枝碧叶还遮覆。老夫爱此饮一掬,心肺寒僵变成绿。展纸挥毫为巨幅,十丈长笺三斗墨。日短夜长继以烛,夜半如闻风声、竹声、水声秋肃肃。

  文与可墨竹诗云:“拟将一段鹅溪绢,扫取寒梢万尺长。”梅道人云:“我亦有亭深竹里,也思归去听秋声。”皆诗意清绝,不独以画传也。不独以画传而画益传。燮既不能诗,又不能画,然亦勉题数语:雷停雨止斜阳出,一片新篁旋剪裁;影落碧纱窗子上,便拈毫素写将来。言尽意穷,有惭前哲。

  小院茅堂近郭门,科头竟日拥山尊。夜来叶上萧萧雨,窗外新栽竹数根。燮常以此题画,而非我诗也。吾师陆种园先生好写此诗,而亦非先生之作也。想前贤有此,未考厥姓名耳。特注明于此,以为吾曹攘善之戒。

  昨在西湖,过六桥,入小有天园,上南屏山,丛篁密篠,嵌岩充谷,牵衣挽裾,满身皆湿翠也。归而绘其意,并题诗曰:昨自西湖烂醉归,满身细竹乱牵衣,回舟已下金沙港,翘首清风在翠微。

  文与可画竹,胸有成竹;郑板桥画竹,胸无成竹。浓淡疏密,短长肥瘦,随手写去,自尔成局,其神理具足也。藐兹后学,何敢妄拟前贤。然有成竹无成竹,其实只是一个道理。

  江馆清秋,晨起看竹,烟光日影露气,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。胸中勃勃,遂有画意。其实胸中之竹,并不是眼中之竹也。因而磨墨展纸,落笔倏作变相,手中之竹,又不是胸中之竹也。总之,意在笔先者,定则也;趣在法外者,化机也。独画云乎哉?

  与可画竹,鲁直不画竹,然观其书法,罔非竹也。瘦而腴,秀而拔;欹侧而有准绳,折转而多断续。吾师乎!吾师乎!其吾竹之清癯雅脱乎!书法有行款,竹更要行款;书法有浓淡,竹更要浓淡;书法有疏密,竹更要疏密。此幅奉赠常君酉北。酉北善画不画,而以画之关纽,透入于书。燮又以书之关纽,透入于画。吾两人当相视而笑也。与可、山谷亦当首肯。

  鲁直:即黄庭坚,字鲁直,号山谷道人、涪翁。北宋书法家、文学家。

  徐文长先生画雪竹,纯以瘦笔、破笔、燥笔、断笔为之,绝不类竹;然后以淡墨水钩染而出,枝间叶上,罔非雪积,竹之全体,在隐跃间矣。今人画浓枝大叶,略无破阙处,再加渲染,则雪与竹两不相入,成何画法?此亦小小匠心,尚不肯刻苦,安望其穷微索渺乎!问其故,则曰:吾辈写意,原不拘拘于此。殊不知写意二字,误多少事。欺人瞒自己,再不求进,皆坐此病。必极工而后能写意,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。

  石涛画竹,好野战,略无纪律,而纪律自在其中。燮为江君颖长作此大幅,极力仿之。横涂竖抹,要自笔笔在法中,未能一笔逾于法外。甚矣,石公之不可及也!功夫气候,僭差一点不得。鲁男子云:“唯柳下惠则可,我则不可;将以我之不可,学柳下惠之可。”余于石公亦云。

  画大幅竹,人以为难,吾以为易。每日只画一竿,至完至足,须五七日画五七竿,皆离立完好。然后以淡竹、小竹、碎竹经纬其间。或疏或密,或浓或淡,或长或短,或肥或瘦,随意缓急,便构成大局矣。昔萧相国何造未央宫,先立东阙、北阙、前殿、武库、太仓,然后以别殿、内殿、寝殿、宫室、左右廊庑、东西永巷经纬之,便尔千门万户。总是先立其大,则其小者易易耳。一丘一壑之经营,小草小花之渲染,亦有难处;大起造、大挥写,亦有易处,要在人之意境何如耳。

  始余画竹,能少而不能多,既而能多矣,又不能少,此层功力,最为难也。近六十外,始知减枝减叶之法。苏季子曰:“简炼以为揣摩。”文章绘事,岂有二道!此幅似得简字诀。

  画有在纸中者,有在纸外者。此番竹竿多于竹叶,其摇风弄雨,含露吐雾者,皆隐跃于纸外乎!然纸中如抽碧玉,如削青琅玕,风来戛击之声,铿然而文,锵然而亮,亦足以散怀而破寂。纸中之画,正复清于纸外也。

  未画以前,胸中无一竹,既画以后,胸中不留一竹。方其画时,如阴阳二气,挺然怒生,抽而为笋为篁,散而为枝,展而为叶,实莫知其然而然。韩幹画御马,云:“天厩中十万匹,皆吾师也。”予客居天宁寺西杏园,亦曰:“后园竹十万个,皆吾师也,复何师乎?”

  扬州汪士慎,字近人,妙写竹。曾作两枝,并瘦石一块,索杭州金农寿门题咏。金振笔而书二十八字,其后十四字云:“清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