薑斋文集

卷一 论三首



  知性论

  言性者皆曰吾知性也。折之曰性弗然也,犹将曰,性胡不然也?故必正告之曰,尔所言性者非性也。今吾勿问其性,且问其知。知实而不知名,知名而不知实,皆不知也。言性者于此而必穷。目击而遇之,有其成象而不能为之名,如是者于体非芒然也,而不给于用。无以名之,斯无以用之也。习闻而识之,谓有名之必有实,而究不能得其实。如是者执名以起用,而芒然于其体,虽有用,固异体之用,非其用也。夫二者则有辨矣。知实而不知名,弗求名焉,则用将终绌。问以审之,学以证之,思以反求之,则实在而终得乎名,体定而终伸其用。此夫妇之知能所以可成乎忠孝也。知名而不知实,以为既知之矣,则终始于名,而惝怳以测其影。斯问而益疑,学而益僻,思而益甚其狂惑,以其名加诸迥异之体,枝辞日兴,愈离其本。此异同之辨说所以成乎淫邪也。

  夫言性者,则皆有名之可执,有用之可见,而终不知何者之为性。盖不知何如之为知,而以知名当之,名则奚不可施哉?谓山鸡为凤,山鸡不能辞,凤不能竟也。谓死鼠为璞,死鼠不知却,玉不能争也。故浮屠、老子、庄周、列御寇、申不害、荀卿、扬雄、荀悦、韩愈、王守仁,各取一物以为性,而自诧曰知,彼亦有所挟者存也。苟悬其名,惟人之置之矣。名之所加,亦必有实矣。山鸡非凤,而非无山鸡。死鼠非璞,而非无死鼠。以作用为性,夫人之因应,非无作用也。以杳冥之精为性,人之于杳冥,非无精也。以未始有有无为性,无有无无之始,非无化机也。以恶为性,人固非无恶,恶固非无自生也。以善恶混为性,歘然而动,非无混者也。以三品为性,要其终而言之,三品者非无所自成也。以无善无恶为性,人之昭昭灵灵者,非无此不属善不属恶者也。情有之,才有之,气有之,质有之,心有之,孰得谓其皆诬,然而皆非性也。故其不知性也,非见有性而不知何以名之也。惟与性形影绝,梦想不至,但闻其名,随取一物而当之也。于是浮屠之遁词曰有三性,苟随取一物以当性之名,岂徒三哉!世万其人,人万其心,皆可指射以当性之名,不同之极致,算数之所穷而皆性矣。故可直折之曰,其所云性者非性,其所自谓知者非知。犹之乎谓云为天,闻笋菹而煮箦以食也。



  老庄申韩论

  建之为道术,推之为治法,内以求心,勿损其心,出以安天下,勿贼天下:古之圣人仁及万世,儒者修明之而见诸行事,唯此而已。求合于此而不能,因流于诐者,老、庄也。损其心以任气,贼天下以立权,明与圣人之道背驰而毒及万世者,申、韩也。与圣人之道背驰则峻拒之者,儒者之责,勿容辞也。

  拒其说,必力绝其所为,绝其所为,必厚戒于其心,而后许之为君子儒。言治道者吾惑焉。于老、庄则远之惟恐不夙。于申、韩则暗袭其所为而阴挟其心,吾是以惑,而甚惑其惑之甚也。夫师老、庄以应天下,吾闻之汉文、景矣。其终远于圣人之治而不能合者,老、庄乱之也。然而心犹人之心,天下则已异乎食荼卧棘之天下矣。下此则何晏、王戎以弛天下而使乱。然其所为,求之圣人之道而不得,求之老、庄而亦不得。虚与诞,圣人之所弗尚;躁与贪,亦老、庄之所弗尚;则远之必夙者正也。老、庄之所弗尚,则不得举何晏、王戎之罪罪老、庄也。夫申、韩而岂但此哉!

  韩愈氏曰:“仁义之言,蔼如也。”圣人之欲正天下也亟,其论治也详。今读其书,绎其言,蔑不蔼如也。其言蔼如也。其政油如也,患天下之相贼,而不以贼惩贼,惩天下之贼,规乎其大凡而止。虽有刀锯,而不损其不忍人之心。略其毫毛,掩其幽隐,以使容于覆载之间,而民气以静。是故匹夫之蹶然以恶怒,非可逆也;匹夫之蹶然以愉快,非不可获誉也;然而圣人不忍徇之,以致善治之名。有人于此,匹夫蹶然而怒,其可杀邪,从而杀之;匹夫蹶然而喜,喜怒如匹夫之心;则明断之誉蹶然而兴,而气茀然,而权赫然。静反诸心,而心固怵然;起视天下,而天下纭然。为君子儒者以此为愉快,则抑不得为圣人之徒矣。闻之曰恶不仁者不使不仁加于其身,未闻恶不仁者,不使不仁者之留遗种于天下也。悲夫!

  自宋以来,为君子僑者,言则圣人而行则申、韩也。抑以圣人之言文申、韩而为言也。曹操之雄也,申、韩术行而驱天下以思媚于司马氏,不劳而夺诸几席。诸葛孔明之贞也,扶刘氏之裔以申大义,申、韩术行而不能再世。申、韩之效,亦昭然矣。宋之儒者,胡憯莫惩而潜用之以徇匹夫一往之情。吾闻以闺房醉饱之过掠治妇人,以征士大夫之罪矣。吾闻其闻有赦而急取罪人屠割之矣。非申、韩孰与任此,而为君子儒者以为愉快,复何望夫裤褶之夫、刀笔之吏乎!是其为术也,三代以上,无尚之者也;仲尼之徒,无道之者也;三苗之所以分北也;邓析之所以服刑也。自申、韩起,而言治者一不审而即趋于其涂。申、韩以矫老、庄,而拒老、庄者揖进之。夫老、庄则固衋然伤心于此矣。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