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于县官,故骄,骄则无所不为。三代之兵皆齐民,老幼相养,疾病相救,出相礼让,入相慈孝,有忧相吊,有喜相庆,其风俗优柔而和易,故其兵畏法而自重。秦、汉以来号齐民者,比之三代既已薄矣,况其所谓兵者,乃其齐民之中尤为凶悍桀黠者也,故常慢法而自弃。夫民耕而食,蚕而衣,虽不幸而不给,犹不我咎也。今谓之曰:尔毋耕,尔毋蚕,为我兵,吾衣食尔。他日一不充其欲,彼将曰:向谓我毋耕、毋蚕,今而不我给也。然则怨从是起矣。夫以有善心之民,畏法自重而不我咎,欲其为乱,不可得也。既骄矣,又慢法而自弃以怨其上,欲其不为乱,亦不可得也。

  且夫天下之地不加于三代,天下之民衣食乎其中者,又不减于三代,平居无事,占军籍,畜妻子,而仰给于斯民者,则遍天下不知其数,奈何民之不日剥月割,以至于流亡而无告也。其患始于废井田,开阡陌,一坏而不可复收。故虽有明君贤臣焦思极虑,而求以救其弊,卒不过开屯田,置府兵,使之无事则耕而食耳。呜呼!屯田、府兵,其利既不足以及天下,而后世之君又不能循而守之,以至于废。陵夷及于五代,燕师刘守光又从而为之黥面涅手之制,天下遂以为常法,使之判然不得与齐民齿。故其人益复自弃,视齐民如越人矣。太祖既受命,惩唐季、五代之乱,聚重兵京师,而边境亦不曰无备;损节度之权,而藩镇亦不曰无威。周与汉、唐,邦镇之兵强,秦,郡县之兵弱。兵强,故末大不掉。兵弱,故天子孤睽。周与汉、唐则过,而秦则不及,得其中者,惟吾宋也。虽然,置帅之方则远过于前代,而制兵之术,吾犹有疑焉。何者?自汉迄唐,或开屯田,或置府兵,使之无事则耕而食,而民犹且不胜其患。今屯田盖无几而府兵亦已废,欲民之丰阜,势不可也。国家治平日久,民之趋于农日益众,而天下无莱田矣。以此观之,谓斯民宜如生三代之盛时,而乃戚戚嗟嗟无终岁之蓄者,兵食夺之也。

  三代井田,虽三尺童子知其不可复。虽然,依彷古制,渐而图之,则亦庶乎其可也。方今天下之田在官者惟二,职分也,籍没也。职分之田,募民耕之,敛其租之半而归诸吏。籍没则鬻之,否则募民耕之,敛其租之半而归诸公。职分之田遍于天下,自四京以降至于大藩镇,多至四十顷,下及一县亦能千亩。籍没之田不知其数,今可勿复鬻,然后量给其所募之民,家三百亩以为率。前之敛其半者,今可损之,三分而取其一,以归诸吏与公。使之家出一夫为兵,其不欲者,听其归田而他募,谓之新军。毋黥其面,毋涅其手,毋拘之营。三时纵之,一时集之,授之器械,教之战法,而择其技之精者以为长,在野督其耕,在阵督其战,则其人皆良农也,皆精兵也。夫籍没之田既不复鬻,则岁益多。田益多则新军益众,而向所谓仰给于斯民者,虽有废疾死亡,可勿复补。如此数十年,则天下之兵,新军居十九,而皆力田不事他业,则其人必纯固朴厚,无叫呼衡行之忧,而斯民不复知有馈饷供亿之劳矣。或曰:昔者敛其半,今三分而取一,其无乃薄于吏与公乎?曰:古者公卿大夫之有田也,以为禄,而其取之亦不过什一。今吏既禄矣,给之田则已甚矣。况三分而取一,则不既优矣乎?民之田不幸而籍没,非官之所待以为富也。三分而取一,不犹愈于无乎?且不如是,则彼不胜为兵故也。或曰:古者什一而税,取之薄,故民胜为兵。今三分而取一,可乎?曰:古者一家之中,一人为正卒,其余为羡卒,田与追胥竭作。今家止一夫为兵,况诸古则为逸,故虽取之差重而无害。此与周制稍甸县都役少轻,而税十二无异也。夫民家出一夫而得安坐以食数百亩之田,征繇科敛不及其门,然则彼亦优为之矣。

  【田制】

  古之税重乎?今之税重乎?周公之制,园廛二十而税一,近郊十一,远郊二十而三,稍甸县都皆无过十二,漆林之征二十而五。盖周之盛时,其尤重者至四分而取一,其次者乃五而取一,然后以次而轻,始至于十一,而又有轻也。今之税虽不啻十一,然而使县官无急征,无横敛,则亦未至乎四而取一与五而取一之为多也。是今之税与周之税,轻重之相去无几也。虽然,当周之时,天下之民歌舞以乐其上之盛德,而吾之民反戚戚不乐,常若擢筋剥肤以供亿其上。周之税如此,吾之税亦如此,而其民之哀乐何如此之相远也?其所以然者,盖有由矣。

  周之时,用井田,井田废,田非耕者之所有,而有田者不耕也。耕者之田资于富民,富民之家地大业广,阡陌连接,募召浮客,分耕其中,鞭笞驱役,视以奴仆,安坐四顾,指麾于其间。而役属之民,夏为之耨,秋为之获,无有一人违其节度以嬉。而田之所入,己得其半,耕者得其半。有田者一人而耕者十人,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于富强,耕者日食其半以至于穷饿而无告。夫使耕者至于穷饿,而不耕不获者坐而食富强之利,犹且不可,而况富强之民输租于县官,而不免于怨叹嗟愤。何则?彼以其半而供县官之税,不若周之民以其全力而供其上之税也。周之十一,以其全力而供十一之税也,使以其半供十一之税,犹用十二之税然也。况今之税,又非特止于十一而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