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墨,举春相应和,今所传《初学集》者,皆是物也。少读班马二史,欣然自喜。戊寅岁,讼系西曹,取而读之,然后少知二史之史法与其文章之蹊径阡陌,始自叹四十六年以前虽读《史》、《汉》,犹无与也。向后再读之,辄有所得。去岁,累囚白下,又翻一过,又自愧向者之阔疏也。读古人之书,其难如此。而况于自作乎?又况于驱驾古人,欲凌而上之乎?仆所以重自退损,不敢妄插牙颊僭冒于著作之林,为此故也。
  然而区区之心,或有未能释然者,则以今之世俗学沉锢,古道灭熄,以愚之谀闻寡学,犹得窃闻先辈之绪论、古学之原本,倘得一二雄骏君子,相与辨问,扣击邮传其百一,譬之横流之一壶、昏夜之一灯,安知不可以衍斯文未绝之一线,而少逭后死之责乎?此所以目瞬口张,舌痒涎流,每欲倾倒于知友之前,而不暇顾流俗之訾笑也。今于邂逅之顷,得遇足下,听其言,如石之投水,又从而导扬之,赞叹之,则仆之瞽说庶几不徒设,而任后死斯文之责,或不患乎无人矣。
  语有之:教学相长。吾何以长子哉?韩柳之文,皆自叙其所读之书。而古人读书之法,则宋潜溪于《曾侍郎墓志》盖详言之。由宋元以上溯于两汉有唐,其学问之条目一而已矣。唐文之奇莫奇于樊宗师,韩文公论其文曰:“文从字顺乃其职。”乃知宗师之文如《绛守园池记》,今人聱牙不能句读者,乃文公之所谓文从字顺者也。由是推之,则扬子云诸赋、古文奇字,层见叠出,亦不过文从字顺而已矣。推极古今之文,至于商盘周诰,固不出于文从字顺,宜乎?读书为文之易易也,而愚之于二史,则亦尝韦绝挝折,白首而茫如。由此言之,古人之书岂易读,而其诗文岂易及者哉?
  足下谓吾之评文,恐流入可之、鲁望、表圣之伦而微词相讽谕,此则高明之见如此,而仆固不敢有是论也。可之之文出于退之,再传鲁望、表圣。托寄不一,要皆六经之苗裔,《骚》、《雅》之耳孙也。其所以陷于促数噍杀,往而不返者,以其生于唐之季世,会逢未劫之运数而发作于诗章。故吾于当世之文,欲其进而为元和,不欲其退而为天复有望焉,有祷焉,非其文之谓也。如以其文也,遂欲高视阔步,跻足下之文而抑诸公于坛之外,则仆亦为妄人也已矣。足下亦何取而过存之也哉?牍末云云,此千古之旷见,亦千秋之冥感。汗青有日,敬拜德音,然而鄙人则有以自命矣,曰:“昔年之不死,不死而已矣。今日之濒死而不得死,则犹然不死而已矣。”自今以往,禽息鸟视,草亡木卒,为笼槛之残生,为圈牢之养物;生则空蝗梁黍,死则寄羽蜉蝣;尚欲刻画残生,涂抹后世,岂不重辱青编而羞千古之士乎!要之,死日是非始定。足下具穷尘之观,抱阳秋之简,如辽缓以待之而已矣。新诗气韵琅琅,咏史十章,为茂之所称者,使事押韵具有前辈典则,实西淮诸公之遗则也。后生可畏,来者难诬。惟足下努力自爱,狂言满纸,不惜为知己,惟藏诸箧衍,勿以示人,滋衰迟之,询厉则幸矣,时己丑王正之五日也。
  【再答苍略书】
  苍略贤良友兄执事:再惠长笺,斐烂熳读之,未能即了,再乙其处而后竟其词也。仆之著作,流传绝少,往年为瞿稼轩蕞萃,刻成百卷,刻甫就而国变作,书版漫漶,不复料理,且亦不敢复出,不知足下所见是仆何等文字,而奖饬之若是。曹子桓有言:“文之佳恶,吾自得之。”杜陵亦云:“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。”仆之才与志未必不逮今人,而学问则远不如古人。古人之学,自弱冠至于有室,六经三史已熟烂于胸中。作为文章,如大匠之架屋,楹桷榱题,指挥如意。今以空疏缪悠之胸,次加以训诂,沿袭之俗学,一旦悔悟,改乘辕而北之,而世故羁绁,年华耗落,又复悠忽视荫不能穷老。尽力以从事于斯,遂欲卤莽躐等,驱驾古人于楮墨之间,此非愚即妄而已矣。此仆之所以深思易气,自知不逮古人,正子桓所谓佳恶自得者。而非敢故自贬损,以自附于退之,小惭大惭之说也。足下他日当自知之,亦以吾言存之而已矣。
  六经,史之宗统也。六经之中,皆有史,不独《春秋》三传也。六经降而为二史,班马其史中之经乎。宋人班马异同之书,寻扯字句,此儿童学究之见耳。读班马之书,辨论其同异,当知其大段落、大关键来龙何处,结局何处。手中有手,眼中有眼,一字一句,龙脉历然,又当知太史公所以上下五千年纵横独绝者在何处。班孟坚所以整齐《史记》之文,而瞠乎其后,不可几及者又在何处。《尚书》、《左氏》、《国策》,太史公之粉本,舍此而求之,见太史公之面目焉,此真《史记》也。天汉以前之史,孟坚之粉本也。后此而求之,见孟坚之面目焉。此真《汉书》也。由二史而求之,千古之史法在焉,千古之文法在焉,宋人何足以语此哉!以文法言之,二史之文亦不过文从字顺而已矣。吾之前言似易于殷盘周诰,而难于二史,以此启高明之疑吾之为斯言也,非有两端也。
  昌黎之言曰:“《易》奇而法,《诗》正而葩,殷盘周诰,诘曲聱牙。”又曰:“惟古于文必己出,文从字顺乃其职,降而不能乃剽贼。”故知昌黎之所谓诘曲聱牙者,未尝不文从字顺;而古今之文法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