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人只教人为学耳,实能好学,则自然到此。若不肯学,而但言“不厌”“不倦”,则孔门诸子,当尽能学之矣,何以独称颜子为好学也邪?既称颜子为学不厌,而不曾说颜子为教不倦者,可知明德亲民,教立而道行,独有孔子能任之,虽颜子不敢当乎此矣。今人未明德而便亲民,未能不厌而先学不倦,未能慎言以敏于事,而自谓得道,肆口妄言之不耻,未能一日就有道以求正,而便以有道自居,欲以引正于人人。吾诚不知其何说也。
  故未明德者,便不可说亲民;未能至仁者,便不可说无厌恶。故曰“毋友不如己者”。
  以此慎交,犹恐有便辟之友,善柔之友,故曰“赐也日损”,以其悦与不若已者友耳。如之何其可以妄亲而自处于不闻过之地也乎?故欲敏事而自明己德,须如颜子终身以孔子为依归,庶无失身之侮,而得好学之实。若其他弟子,则不免学夫子之不厌而已,学夫子之不倦而已,毕竟不知夫子之所学为何物,自己之所当有事者为何事。虽同师圣人,而卒无得焉者,岂非以此之故欤!吁!当夫子时,而其及门之徒,已如此矣。何怪于今!何怪于今!吁!是亦余之过望也,深可恶也。
  又答京友
  善与恶对,犹阴与阳对,柔与刚对,男与女对。盖有两则有对。既有两矣,其势不得不立虚假之名以分别之,如张三、李四之类是也。若谓张三是人,而李四非人,可欤?不但是也,均此一人也,初生则有乳名,稍长则有正名,既冠而字,又有别号,是一人而三四名称之矣。然称其名,则以为犯讳,故长者咸讳其名而称字,同辈则以字为嫌而称号,是以号为非名也。若以为非名,则不特号为非名,字亦非名,讳亦非名。自此人初生,未尝有名字夹带将来矣,胡为乎而有许多名?又胡为乎而有可名与不可名之别也?若直曰名而已,则讳固名也,字亦名也,号亦名也,与此人原不相干也,又胡为而讳,胡为而不讳也乎?
  甚矣,世人之迷也。然犹可委曰号之称美,而名或不美焉耳。然朱晦翁之号不美矣,朱熹之名美矣。熹者,光明之称,而晦者晦昧不明之象,朱子自谦之号也。今者称晦庵则学者皆喜,若称之曰朱熹,则必甚怒而按剑矣。是称其至美者则以为讳,而举其不美者反以为喜。
  是不欲朱于美而欲朱子不美也,岂不亦颠倒之甚欤!
  近世又且以号为讳,而直称曰翁曰老矣。夫使翁而可以尊人,则曰爷曰爹,亦可以尊人也。若以为爷者奴隶之称,则今之子称爹,孙称爷者,非奴隶也。爷之极为翁,爹之极为老,称翁称老者,非奴隶事,独非儿孙事乎?又胡为而举世皆与我为儿孙也耶?近世稍知反古者,至或同侪相与呼字,以为不俗。吁!若真不俗,称字固不俗,称号亦未尝俗也。盖直曰名之而已,又何为乎独不可同于俗也?吾以为称爹与爷亦无不可也。
  由是观之,则所谓善与恶之名,率若此矣。盖惟志于仁者,然后无恶之可名,此盖自善恶未分之前言之耳。此时善且无有,何有于恶也耶!噫!非苟志于仁者,其孰能知之?苟者,诚也,仁者生之理也。学者欲知无恶乎?其如志仁之学,吾未之见也欤哉!
  复宋太守
  千圣同心,至言无二。纸上陈语,皆千圣苦心苦口,为后贤后人。公随机说法,有大小二乘,以待上下二根。苟是上士,则当究明圣人上语;若甘为下士,只作世间完人,则不但孔圣以及上古经籍为当服膺不失,虽近世有识名士一言一句,皆有切于身心,皆不可以陈语目之也。且无征不信久矣,苟不取陈语以相证,恐听者益以骇愕。故凡论说,必据经引传,亦不得已焉耳。今据经则以为陈语,漫出胸臆则以为无当,则言者亦难矣。凡言者,言乎其不得不言者也。为自己本分上事,未见亲切,故取陈语以自考验,庶几合符,非有闲心事、闲工夫,欲替古人担忧也。古人往矣,自无优可担,所以有忧者,谓于古人上乘之谈,未见有契合处,是以日夜焦心,见朋友则共讨论。若只作一世完人,则千古格言尽足受用,半字无得说矣。所以但相见便相订征者,以心志颇大,不甘为一世人士也。兄若恕其罪而取其心,则弟犹得免于罪责;如以为大言不惭,贡高矜己,则终将缄默,亦容易耳。
  答耿中丞论淡
  世人白昼寐语,公独于寐中作白昼语,可谓常惺惺矣。“周子礼于此净业,亦见得分数明,但不知湔磨刷涤”之云,果何所指也。
  夫古之圣人,盖尝用湔刷之功矣。公所谓湔磨者,乃湔磨其意识;所渭刷涤者,乃刷涤其闻见。若当下意识不行,闻见不立,则此皆为寐语,但有纤毫,便不是淡,非常惺惺法也。
  盖必不厌,然后可以语淡。故曰“君子之道,淡而不厌”。若苟有所忻羡,则必有所厌舍,非淡也。又惟淡则自然不厌,故曰“我学不厌”。若以不厌为学的,而务学之以至于不厌,则终不免有厌时矣,非淡也,非虞廷精上之旨也。盖精则一,一则纯;不精则不一,不一则杂,杂则不淡矣。
  由此观之,淡岂可以易言乎?是以古之圣人,终其身于问学之场焉,讲习讨论,心解力行,以至于寝食俱废者,为淡也。淡又非可以智力求,淡又非可以有心得,而其所以不得者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