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无一能见其眞相,而尤谬者,乃至羣焉以甄宝玉为一佳人。夫此书固明明言之曰:「都说是金玉良缘,俺只念木石前盟。」全书言金玉、木石者尤屡见,不一见,此书固言木石,非演金玉也。甄宝玉者何?眞宝玉也,玉也;贾宝玉者何?假宝玉也,石也,著者之意明白如此,而评者昧昧焉,纵全无脑筋,亦何至若是!

  甄宝玉乃一极通世故之人,贾寳玉乃一极不通世故之人,著者愤世之心,于此可见;亦足见《红楼梦》为社会小说之一端也。

  吾国近百年来有大思想家二人,一曰龚定庵,一曰曹雪芹,皆能于旧时学术社会中别树一帜。然二人皆老学派也。(定盦名为学佛,实则老学甚深,其书中亦屡言老聃。)吾国社会中,凡上等思想人,其终未有不入老派者,实非社会之福也,其故可思矣。

  余不通西文,未能读西人所著小说,仅据一二译出之本读之。窃谓西人所著小说若更有佳者,为吾译界所未传播,则吾不敢言;若其所谓最佳者亦不过类此,则吾国小说之价値眞过于西洋万万也。试比较其短长如左:

  一、西洋小说分类甚精,中国则不然,仅可约举为英雄、儿女、鬼神三大派,然一书中仍相混杂,此中国之所短一。

  一、中国小说,每一书中所列之人,所叙之事,其种类必甚多,而能合为一炉而冶之。除一、二主人翁外,其余诸人,仍各有特色。其实所谓主人翁者,不过自章法上云之而已。西洋则不然,一书仅叙一事,一线到底,凡一种小说,仅叙一种人物,写情则叙痴儿女,军事则叙大军人,冒险则叙探险家,其余虽有陪衬,几无颜色矣。此中国小说之所长一。

  一、中国小说,卷帙必繁重,读之使人愈味愈厚,愈入愈深。西洋小说则不然,名著如《鲁敏孙漂流记》、《茶花女遗事》等,亦仅一小册子,视中国小说不及十分之一。故读惯中国小说者,使之读西洋小说,无论如何奇妙,终觉其索然易尽。吾谓小说具有一最大神力,曰迷。读之使人化身入其中,悲愉喜乐,则书中人之悲愉喜乐也,云为动作,则书中人之云为动作也,而此力之大小,于卷帙之繁简,实重有关系焉。此中国小说之所长二。

  一、中国小说起局必平正,而其后则愈出愈奇。西洋小说起局必奇突,而以后则渐行渐弛。大抵中国小说,不徒以局势疑阵见长,其深味在事之始末,人之风釆,文笔之生动也。西洋小说,专取中国之所弃,亦未始非文学中一特别境界,而已低一着矣。此中国小说之所长者三。

  唯侦探一门,为西洋小说家专长。中国叙此等事,往往凿空不近人情,且亦无此层出不穷境界,眞瞠乎其后矣。

  或曰:「西洋小说尙有一特色,则科学小说是也。中国向无此种,安得谓其胜于西洋乎?」应之曰:「此乃中国科学不兴之咎,不当在小说界中论胜负。若以中国大小说家之笔叙科学,吾知其佳必远过于西洋。且小说者,一种之文学也。文学之性,宜于凌虚,不宜于征实,故科学小说终不得在小说界中占第一席。且中国如《镜花缘》、《荡寇志》之备载异闻,《西游记》之暗证医理,亦不可谓非科学小说也。特惜《镜花缘》、《荡寇志》去实用太远,而《西游记》又太蒙头盖面而已。然谓我先民之无此思想,固重诬也。」

  准是以谈,而西洋之所长一,中国之所长三。然中国之所以有三长,正以其有此一短。故合观之,而西洋之所长,终不足以赎其所短;中国之所短,终不足以病其所长。吾祖国之文学,在五洲万国中,眞可以自豪也。

  孔子曰:「我欲托之于空言,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。」吾谓此言实为小说道破其特别优胜之处者也。孟子曰:「闻伯夷之风者,顽夫廉,懦夫有立志;闻柳下惠之风者,鄙夫宽,薄夫敦。」凡人之性质,无所观感,则兴起也难;苟有一人焉,一事焉,立其前而树之鹄,则望风而趋之。小说者,实具有此种神力以操纵人类者也。夫人之稍有所思想者,莫不欲以其道移易天下,顾谈理则能明者少,而指事则能解者多。今明着一事焉以为之型,明立一人焉以为之式,则吾之思想可瞬息而普及于最下等之人,实改良社会之一最妙法门也。且孔子之所谓见诸行事者,不过就鲁史之成局,加之以褒贬而已。材料之如何,固系于历史上之人物,非吾之所得自由者也。小说则不然,吾有如何之理想,则造如何之人物以发明之,彻底自由,表里无碍,无一人能稍掣我之肘者也。若是乎由古经以至《春秋》,不可不谓之文体一进化;由《春秋》以至小说,又不可谓之非文体一进化。使孔子生于今日,吾知其必不作《春秋》,必作一最良之小说,以鞭辟人类也。不宁惟是,使周、秦诸子而悉生于今日,吾知其必不垂空言以诏后之人,而咸当本其学术,作一小说以播其思想,殖其势力于社会,断可知也。若是乎语孔子与施耐庵、曹雪芹之学术行谊,则二人固万不敢几;若语《春秋》与《红楼梦》、《水浒》之体裁,则文界进化,其阶级固历历不可诬也。

  小说之所以有势力于社会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