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大破钱镠,知诰请乘胜东取苏州,温念离乱久而民困,因鏐之惧,戢兵息民,使两地各安其业,而曰“岂不乐哉”?蔼然仁者之言乎!自广明丧乱以来,能念此者谁邪?而不谓温以武人之能尔也。
 
均与人为伦,则不忍人之死,人之同心也,而习气能夺之。天方降割于民,于是数不仁之人倡之,而鼓动天下,以胥流于残忍,非必有利存焉,害且随之如影响。而汶汶逐逐,唯杀是甘,群起以相为流转。乃习气者,无根株者也。有一人焉,一念之明,一言之中,一事之顺,幸而有其成效,则相因以动,而恻隐羞恶之天良复伸于天下,随其力之大小、心之醇疵,以为其感动之远近,苟被其泽,无不见功于当时,延及于数世,则杨行密是已。
 
当行密之时,朱温、秦宗权、李罕之、高骈之流,凶风交扇于海内。乘权者既忘民之死,民亦自忘其死;乘权者既以杀人为乐,民亦以相杀为乐;剽夺争劫,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而若不容已者,莫能解也。行密起于卒伍,亦力战以有江、淮,乃忽退而自念,为固本保邦之谋,屡胜朱温,顾且画地自全,而不急与虎狼争食。于是工、淮、之寡妻弱子幸保其腰领,以授之徐温。温乃以知全民之为利,而歆动以生其不忍昧之心。盖自是江、淮之谋臣战士,乘暴兴之气,河決火延,以涂人肝脑于原野者,皆废然返矣。故抚有江、淮,至于李煜而几为乐土。温之所谓乐者,人咸喻焉而保其乐,温且几于仁者,要皆行密息浮情、敛狂气、于习气炽然之中所培植而生起者也。则行密之为功于乱世,亦大矣哉!
 
呜呼!习气之动也,得意则骄以益盈,失势则激而妄逞,仰不见有天,俯不见有地,外不知有人,内不知有己。易曰:“迷复,凶。”唯其迷,是以不复,有能复者,然后知其迷也。一十年不克”,“七日而反”,存乎一人一念而已矣。当乾坤流血之日,而温有是言,以留东南千里之生命于二十余年,虽一隅也,其所施及者广矣!极乱之世,独立以导天下于恻隐羞恶之中,勿忧其孤也,将有继起而成之者,故行密之后,必有徐温。此天地之心也,不可息焉者也。
 
〖一七〗
 
严下吏之贪,而不问上官,法益峻,贪益甚,政益乱,民益死,国乃以亡。群有司众矣,人望以廉,必不可得者也。中人可以自全,不肖有所惮而不敢,皆视上官而已。上官之虐取也,不即施于百姓,必假手下吏以为之渔猎,下吏因之以雠其箕敛,然其所得于上奉之余者亦仅矣。而百姓之怨毒诅呪,乃至叩阍号愬者,唯知有下吏,而不知贼害之所自生。下吏既与上官为鹰犬,复代上官受缧绁,法之不均,情之不忍矣。
 
将责上官以严纠下吏之贪,可使无所容其私乎?此尤必不可者也。胥为贪,而狡者得上官之心,其虐取也尤剧,其献也弥丰;唯琐琐箪豆之阘吏,吝纤芥以封殖,参劾在前而不恤,顾其为蠹于民者,亦无几也。且有慎守官廉,偶一不捡而无从置辩者矣。故下吏之贪,非人主所得而治也,且非居中秉宪者之所容纠也,唯严之于上官而已矣。严之于上官,而贪息于守令,下逮于簿尉胥隶,皆喙息而不敢逞。君无苛核之过,民无讼上之愆,岂必炫明察以照穷簷哉?吏安职业,民无怨尤,而天下已平矣。
 
下吏散于郡邑,如彼其辽阔也,此受诛而彼固不戢,巧者逃焉,幸者免焉。上官则九州之大,十数人而已,司宪者弗难知也;居中司宪者,二三人而已,天子弗难知也。顾佐洁身于臺端,而天下无贪吏,握风纪之枢,以移易清浊之风者,止在一人。慎之于选任之日,奖之以君子之道,奚必察于偏方下邑而待小民之讦讼其长上乎?杨廷式按县令之受赇,请先械系张崇,而曰“崇取民财,转献都统”,归责于徐知诰也。可谓知治本矣。
 
〖一八〗
 
张承业之忠,忠于沙陀耳,或曰“唐之遗忠”。岂定论哉?李存勗得传国宝,将称帝,承业亟谏止之,欲其灭朱氏,求唐后复立之,削平吴、蜀,则天下自归,虽高祖、太宗复生,不敢复居其上,以立万世之基,此其以曹操、刘裕处存勗,而使长有天下也明甚,岂果有存唐复辟之心乎?使能求唐后以立邪?则朱温篡夺之日,可早立以收人心,承业噤不一语,而必待朱氏既灭之后,此则何心?
 
恶莫大于弑君,而篡国次之。篡者,北面称臣而又攘夺之之谓也。若夫故主已亡,乘天下无君以自立,则抑可从末减矣。使沙陀灭逆贼,定天下,而退守臣服,洵忠臣之效也。沙陀即不能然,而承业以此为志,功虽不就,自不损其孤忠。乃承业不然,阳奉李氏,为沙陀欺天下之囮。藉令果如其言,朱氏灭,吴、蜀平,建不世之功,拥震主之威,然后胁赘疣之君,奉神器以归己;为之君者,柔懦而安于亡,则如晋恭帝之欣然执笔而终不免于鸩,如其挟不平以图存,则成济之刃且剚其胸,存勗之果成乎篡弑,而李氏之子,以颈血易一日之衮冕,不已惨乎?
 
躁人之意计,偷求一旦之尊荣;奸人之权谋,敢窃欺天之名义。承业奄人耳,尽心于沙陀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