汙不可浣,自度必死,而死于名节已亏之后,人所怪也。呜呼!人之能不为系者,盖亦鲜矣。以为从贼譔册,法所不赦,光复之后,必罹刑戮,惧亦庸人所必不能引决而死者,未尽然也。待至光复议法之日,止于死耳,蟪蛄之春秋,且苟延以姑待,亦庸人所必不能引决者,则系之死,实以自顾怀惭,天彝之未尽忘者也。
乃既惭而有死之心矣,而必自玷以两亏者,其故有三,苟非持志秉义以作其气,三者之情,中人以下之所恒有,而何怪于系焉。怀疑而有所待,一也;气不胜而受熏灼以不自持,二也;妻子相萦而不能制,三也。泚之僭逆,出于仓卒,所与为党者,姚令言一军耳;在廷之臣,固有劝泚迎驾者,不徒段司农委,惊惶而迫无以应,退而后念名义之已也。系于此,不虑泚之必逆,而姑俟之,一旦伪命见加,册文见委,驚惶而迫无以应,退而后念名义之已亏,而愤以死也。此无他,其立朝之日,茫然于贞邪之辨,故识不早而造次多疑也。
迨乎伪命及身,册文相责,斯时也,令言之威已张,源休、蒋镇、张光晟、李忠臣实繁有徒,出入烜赫于系左右,夸之以荣,怖之以祸,挥霍谈笑,天日为迷,系于此时,心知其逆而气为所夺,口呿目眩,不能与之争胜,杂凭陵,弗能拒也,魂摇神荡,四顾而无可避之方,伸纸濡毫,亦不复知为已作矣。此无他,立义无素,狎小人而为其所侮,乍欲奋志以抗凶锋,直足当凶人之一笑;义非一旦之可袭,锋稜不树者,欲振起而不能,有含羞以死而已矣。
当德宗出奔之际,姜公辅诸人皆宵驰随跸,李晟在北,家固居于长安,弗能恤也,系徒留而不能去。既而陷身贼中矣,段司农、刘海宾击贼而死,一时百僚震慴,固可想见;而妇人孺子牵裾垂涕,相劝以瓦全,固有不忍见闻者。系濡迟顾恤,以譔册保全其家,以一死自谢其咎,盖无如此呴呴嗫嗫者何也。
呜呼!至于此而中人以下之能引决者,百不得一矣。捐身以全家,有时焉或可也,郭汾阳之斥郭晞,而自入回纥军中是也。捐名义以全妻子,则无有可焉者也。身全节全,而妻子勿恤,顾其所全之大小以为择义之精,而要不失为志士;身死节丧,而唯妻子之是徇,则生人之理亡矣。此亦有故,素所表正于家者无本,则狎昵嚅唲、败乱人之志气以相牵曳也。夫若是,岂易言哉?怪系之所为者,吾且恐其不能为系;即偷免于他日,亦幸而为王维、郑虔以贻辱于万世已耳。段司农自结发从军以来,其光昭之大节,在军中而军中重,在朝廷而朝廷重,夫岂一旦一夕之能然哉!
〖一二〗
奸佞之惑人主也,类以声色狗马嬉游相导,而掣曳之以从其所欲;不则结宫闱之宠、宦寺之援为内主,以移君之志。唯卢杞不然,蠱惑之具,一无所进;妇寺之交,一无所附;孤恃其机巧辩言以与物相枝距,而德宗眷倚如此其笃。至于保朱泚以百口,而泚旋反;命灵武、盐夏、渭北援兵勿出乾陵,而诸军溃败;拒李怀光之入见,而怀光速叛;言发祸随,捷如桴鼓,而事愈败,德宗之听之也愈坚。及乎公论不容,弗获已以谪之,而犹依依然其不忍舍,杞何以得此于德宗邪?德宗谓“人言杞奸邪,朕殊不觉”者,亦以其无劝淫导侈之事,无宦官宫妾之援也。夫杞岂不欲为此哉?德宗之于嗜欲也轻,而宫中无韦后、杨妃之宠,禁门无元振、朝恩之权也。
德宗之所以求治而反乱,求亲贤而反保奸者,无他,好与人相违而已。乐违人者,决于从人。一有所从,雷霆不能震,魁斗不能移矣。杞知此而言无不与人相违也。其保朱泚也,非与泚有香火而为贼闲也,众言泚反,则曰不反而已矣;其令援军勿出乾陵也,非于诸将有隙而陷之死地也,浑瑊言漠谷之危,则曰不危而已矣。故颜鲁公涕泣言情而益其怒;李揆以天子所恤,而必驱之行。人所谓然,则必否之;人所谓非,则必是之。于是德宗周爰四顾,求一力矫众论如杞者而不可得。志相孚也,气相协也,孰有能闲之者?盖德宗亦犹杞而已。己偏任之,众力攻之;众愈攻之,己益任之。其终不以杞为奸邪者,抑岂别有所私于杞哉?向令举朝誉杞,而杞不足以容矣。故奸邪必有党,而杞无党也。挟持以固宠于上者,正以孤立无援,信为忠贞之琼绝耳。
夫人之恶,未有甚于力与人相拂者也。王安石学博思深,持己之清,尤非杞所可望其肩背;乃可人之否,否人之可,上不畏天,下不畏人,取全盛之天下而毁裂之,可畏哉!孤行己意者之恶滔天而不戢也。鲧以婞直而必殛,夫岂有贪惏媕婀之为乎?
〖一三〗
德宗之初,天下鼎沸,河北连兵以叛,李希烈横亘于中,朱泚内逼,天子匿于褒、汉,李楚琳复断其右臂,韩滉收拾江东以观成败,其有必亡之势者十九矣。李晟、马燧以孤军援之,非能操全胜之势。而罪己之诏一下,天下翕然想望清谧,陆敬舆之移主心以作士气、存国脉者,功固伟矣。然所以言出而效随者,繇来有二,不然,则汉之将亡,亦有忠靖之臣,宋之将亡,亦下哀痛之诏,而何以讫于不救邪?
其一,则德宗之为君也,躁愎猜忌,以离臣工之心,而固无奢淫惨虐之暴行以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