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全祖望、章学诚、邵晋涵,皆以浙东人而为史学名家。于是浙东多治史之士,隐然以清代之史学为浙东所独擅,并上溯于宋之永嘉、金华,以为渊源之所自,世人之不究本末者,亦翕然以此称之。观黄宗羲承其师刘宗周之教,而导源于王阳明,盖与宋代吕、叶、二
陈绝少因缘,其源如此,其流可知。万斯同固亲承黄氏之教矣,全祖望私淑黄氏,续其未竟之《学案》,亦不愧为黄氏嫡派,至于章、邵二氏,异军特起,自致通达,非与黄、全诸氏有何因缘,谓为壤地相接,闻风兴起则可,谓具有家法互相传受则不可。兹篇所著,一以专门名家者为断,弗取学派之说,以捐偏党之见,研史之士,或有取焉。
世谓黄宗羲为清代史家之开山,非虚言也。宗羲字太沖,学者称梨洲先生,余姚人也,其学虽导自其师刘宗周,然亦源于家学。其父尊素,明末东林党之巨子也,以讦魏忠贤被逮,途中谓宗羲曰,汝近日心粗,不必看时文,且将架上之《献徵录》略涉读之。自斯以来,黄氏始治史。同里则世学楼钮氏,澹生堂祁氏,南中则千顷堂黄氏,绛云楼钱氏,皆富于藏书,资而读之,其学日进。考其治史之旨,盖一由于矫时弊。全祖望曾论及之云:
自明中叶以后,讲学之风已为极敝,高谈性命,束书不观,其稍平者,则为学究,皆无根之徒耳。先生始谓学必源于经术,而后不为蹈虚,必证明于史籍,而后足以应务,元元本本,可依可据,前此讲堂痼疾,为之一变(《甬上证人书院记》)。
二由于寄其故国之思。其为万斯同作《历代史表序》云:
嗟乎,元之亡也,危素趋报恩寺,将入井中,僧大梓云,国史非公莫知,公死,是死国之史也,素是以不死,后修《元史》,不闻素有一辞之赞。及明之亡,朝之任史事者众矣,顾独藉一草野之万季野以留之,不亦可慨也夫。
盖当其时,不惟王学已届末流,有不胜其弊之势,必须以实学挽之,而黄氏遁居草野,声闻甚著,时君必欲致之京师,且畀以修《明史》之任,意雅愿为,而义不可出,故委其责于弟子万斯同,斯同出而黄氏之志售矣。其曰,危素不死,而于修史无一辞之赞,己则不然,其度量不亦远哉。黄氏又云:
自科举之学兴,史学遂废,昔蔡京、蔡卞当国,欲绝灭史学,至欲废《资治通鉴》之版,然卒不能,今未有史学之禁,而读史顾无其人,此人才所以有日下之叹也(《历代史表序》)。
此盖以治史期勉后学,而卒能继起有人,此黄氏所以为一代史学之开山也。黄氏所撰诸书,以《明儒学案》为最,又撰《宋元学案》,未成,前已论之,又辑《明史案》二百四十四卷,《明文海》六百卷,皆与有明一代之史相关。史案久佚,而世传之《行朝录》,则其残帙也。《明文海》以入《四库》者仅四百八十二卷,所缺一百十八卷,盖以忌讳而去之耳。自言阅明人文集二千余家,《文海》与《十朝国史》相首尾,则其究心明史,不仅限于实录矣。黄氏又谓读史不多,无以证理之变化,多而不求于心,则为俗学,故上下古今,穿贯群言,自天官、地志、九流、百家之教,无不精研,而尤究于历法,于鲁监国时,作《大统历》颁之,又注授时、回回、泰西三历(据《清史稿》本传),或又以所著《明夷待访录》见推,此盖寄其政治思想,而无与于史学者也。
次于黄宗羲者,则万斯同也。斯同字季野,鄞县人,从宗羲游,博通诸史,尤熟于明代掌故,曾以布衣参修《明史》,已略叙于前章,卒年六十,钱大昕作《万先生传》,方苞作《万季野墓表》,皆纪其学行甚详。方苞述万氏之言云:
史之难为久矣,非事信而言文,其传不显,李翱、曾巩所讥,魏晋以后贤奸事迹,并暗昧而不明,由于无迁、固之文是也。而在今则事之信尤难,盖俗之偷久矣。好恶因心,而毁誉随之,一室之事言者三人,而其传各异矣,况数百年之久乎。故言语可曲附而成,事迹可凿空而构,其传而播之者,未必皆直道之行也,其闻而书之者,未必有别裁之识也,非论其世知其人,而具见其表里,则吾以为信,而人受其枉者多矣。吾少馆于某氏,其家有列朝实录,吾默识暗诵,未尝有一言一事之遗也。长游四方,就故家长老求遗书,考闻往事,旁及郡邑志乘、杂家志传之文,靡不网罗参伍,而要以实录为指归,盖实录者直载其事与言而无可增饰者也,因其世以考其事,核其言,平心以察之,则其人之本末可八九得矣。然言之发或有所由,事之端或有所起,而其流或有所激,则非他书不能具也。凡实录之难详者,吾以他书证之,他书之诬且滥者,吾以所得于实录者裁之,虽不敢具谓可信,而是非之枉于人者盖鲜矣。昔人于《宋史》已病其繁芜,而吾所述将倍焉,非不知简之为贵也,吾恐后之人,务博而不知所裁,故先为之极,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损,而所不取者,必非其事与言之真而不可益也(《望溪集》十二)。
此即万氏治史之梗概也。寻其意旨有三:一贵征实,而不应杂好恶毁誉之见;二以实录为本,而于杂记、短书则博观而慎取之;三史之初稿贵详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