导言
吾国先哲精研史学者,以刘知幾、章学诚二氏为最著,刘氏《史通》外篇,有《史官建置》、《历代正史》两篇,所论自上古迄唐初之史学源流演变,即中国史学史之滥觞也。章氏曾仿朱彝尊《经义考》之例,撰《史籍考》,寻其义例,盖欲藉乙部之典籍,明史学之源流,体大思精,信为杰作,惜其稿本,以未付刊而散佚,不然,亦史学之具体而微者矣。近人梁启超晚年喜治史学,尝论及中国史学史之作法,谓其目有四:一曰史官,二曰史家,三曰史学之成立与发展,四曰最近史学之趋势 。其前两目,盖原本于《史通》,其后两目,则自此而引申之耳。其弟子姚名达,欲依梁氏所示,撰成一书,稿本略具,尚未刊行。今辑是稿,前无所承,虽有仰屋之勤,难免覆瓿之诮,重以颠沛之馀,旧典多丧,即欲详说,实病未能。谨依刘、章之义例,纬以梁氏之条目,粗加诠次,以为诵说之资;若夫正谬补遗,始终条理,政有待于异日,更所望于方闻。编纂义旨,櫽括如左:
史字之义,本为记事,初以名掌书之职,继以被载笔之编,于是史官史籍生焉。吾国史官,古为专职,且世守其业,故国史悉由官修,而编年一体创立最早。后世私史如林,衍为多体,于是卓然名家之彦,遂代史官以兴。本编所述,首以史官,继以史家、史籍,并于官修、私修之史,分章阐述,以明私家成就殊胜于史官,其义旨一。
回溯清代以往,史学成就,综以两端:一曰撰史,始以编年,继以纪传,号称“二体”。编年体如《春秋》,记载犹疏,纪传体如《史》、《汉》,组织渐密。《隋志》以下,以纪传体为正史,而编年体降居次位,即为史学进步之征。二曰论史,刘氏《史通》创作于前,章氏《通义》嗣响于后,良以时届唐宋以降,史籍纷陈,不有辨章体例商榷利病之书,何以明征实去伪剔粗存精之旨,是则于史学向前发展之中,更获新绩。本篇榷论史学,止取马、班、刘、章四氏,以树二者典型,余则散见所述史官史籍之中,不复别白。其义旨二。
先哲撰史途径,于魏晋南北朝启其机缄,于唐宋以后拓其境界,何以明之 姑无论纪传编年之外别有纪事本末一体,称为创作,如衍《左传》、《汉纪》之绪而有司马光之《资治通鉴》,衍《周礼》、《唐六典)之绪而有杜佑之《通典》、马端临之《文献通考》,衍《禹贡》、《山海经》之绪而有郦道元之《水经注》、顾祖禹之《读史方舆纪要》衍《汉书 儒林传》之绪而有黄宗羲、全祖望二氏之《学案》,衍《别录》、《七略》之绪而有清代之目录校雠学,悉为分门别类由简趋繁之明证。兹编所述纪传、编年、纪事以外,典礼、方志、学案、校雠诸体并包,并举一二范作,略致商榷。其义旨三。
史学寄于史籍,史籍撰自史官、史家,四者息息相关,不待论矣。然尚有一端宜述,史料是也。史官记注、官署档案、州郡计书、文士别录、金石之志、地下之藏,无一不为史料。如何葺录、保存、考订、编次,以至传世行远,吾国先哲,实优为之。又如撰史之初,广搜史料,辑成长编,长编即为葺录之后,再加以考订编次之功,例如唐宋以来官修之实录、会要,悉属此类。近人于此一端,用力颇勤。本编虽未立专章论述,但亦于各章中附为叙及,以明整比史料,亦属史学之科。其义旨四。
右举义旨四端,略示编纂梗概,全书结构,括以九章,并为便于叙述,略分古代、汉魏南北朝迄唐初及唐宋迄清为三期,权作商榷之资,藉为就正之地,大雅君子,幸督教焉。


第一章 古代史官概述
史学寓乎史籍,史籍撰自史家。语其发生之序,则史家最先,史籍次之,史学居末。而吾国最古之史家,即为史官。盖史籍掌于史官,亦惟史官乃能通乎史学,故考古代之史学,应自史官始。
昔者孔子删《书》,断自唐虞,子长撰《史》,始于黄帝,虽云时涉传疑,未可置之弗论。《说文 叙》云:“黄帝之史仓颉,见鸟兽蹄迒之迹,初造书契。”此则古代史官之先见者也。苟卿有言:“好书者众矣,然而仓颉独传者,壹也。”(《解蔽篇》)考《风俗通》及卫恒《四体书势》皆谓黄帝之世,与仓颉同制字者,尚有沮诵,亦史官也;《世本 作篇》谓大挠作甲子,隶首作算数,容成造历,宋衷注云:“皆黄帝史官。”何是时史官之多也。愚考古代史官,职司记事,位非甚崇,试以周制征之。《周礼》春官之属有大史掌建邦之六典;小史掌邦国之志;内史掌王之八枋之法,掌书王命;外史掌书外令,掌四方之志,若以书使于四方,则书其令;御史掌邦国都鄙及万民之治令,掌赞书;而六官所属诸职司,莫不有史。史与胥徒并列,故又释之日:“史掌官书以赞治。”郑注云:“赞治若今起文书草也。” 征之汉制亦然。《汉书 艺文志》云:“大史试学童,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。” 又以六体试之,课最者以为尚书、御史、史书、令史。是则史之初职,专掌官文书及起文书草,略如后世官署之掾吏。如谓仓颉、沮诵为黄帝之史,则其所掌当不外是。凡掌官文书者及起文书草者,曰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