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晋序

  孔子称“善人不践迹”,孟子谓“君子欲其自得”,《系辞》云“天下同归而殊涂,一致而百虑”。此三言者,千古道学之指南也。夫道无定体,学无定法,见每歧於仁智,克互用乎刚柔,钧是问仁,而克复敬恕工夫顿渐;同此一贯,而忠恕学识义别知行,各得其性之所近而已。宋儒濂溪、明道之深纯与颜子为近,伊川、横渠之笃实与曾、思为近,象山之高明与孟子为近。立言垂教,不必尽同,后人泥於著述之迹,佥谓朱子集群儒之大成,数百年来专主一家之学。
  明初,天台、渑池椎轮伊始,河东、崇仁风教渐广,大抵恪守紫阳家法,言规行矩,不愧游、夏之徒,专尚修,不尚悟,专谈下学,不及上达也。至白沙静养端倪,始自开门户,远希曾点,近类尧夫,犹是孔门别派。自阳明倡良知之说,即心是理,即知是行,即工夫是本体,直探圣学本原。前此诸儒,学朱而才不逮朱,终不出其范围;阳明似陆而才高於陆,故可与紫阳并立。当时若东廓主戒惧,双江主归寂,念菴主无欲,最称新建功臣。即甘泉体认,见罗止修,亦足互相表里。迨蕺山提清诚意,约归慎独,而良知之学,益臻实地,不落虚空矣。
  黄黎洲先生《明儒学案》一书,言行并载,支派各分,择精语详,钩玄提要,一代学术源流,了如指掌。要其微意,实以大宗属姚江,而以崇仁为启明,蕺山为后劲。凡宗姚江与闢姚江者,是非互见,得失两存,所以阐良知之祕而防其流弊,用意至深远也。
  是书清河贾氏刻本行世已久,但原本首康斋,贾本改而首敬轩,原本“王门学案”,贾本皆改为“相传学案”,与万五河原刻不同,似非先生本旨。予家旧有钞本,谨据万氏原刻重加订正,以复其初,并校亥豕之讹,寿诸梨枣。窃谓学贵真修实悟,不外虚实两机,病实者救之以虚,病虚者救之以实。古人因病立方,原无成局,通其变,使人不倦,故教法日新,理虽一而言不得不殊,入手虽殊,而要归未尝不一。读是书者,诚能不泥其迹,务求自得之真,向身心性命上作印证,不向语言文字上生葛藤,则东西相反而不可相无,百川学海而皆可至於海。由诸儒上溯濂、洛、关、闽,以寻源洙、泗,庶不负先生提倡之苦心也夫!
时道光元年辛巳仲冬朔旦,会稽后学莫晋顿首谨书於教忠堂。




《明儒学案》发凡

  从来理学之书,前有周海门《圣学宗传》,近有孙锺元《理学宗传》,诸儒之说颇备。然陶石篑《与焦弱侯书》云:“海门意谓身居山泽,见闻狭陋,常愿博求文献,广所未备,非敢便称定本也。”且各家自有宗旨,而海门主张襌学,扰金银铜铁为一器,是海门一人之宗旨,非各家之宗旨也。锺元杂收,不复甄别,其批註所及,未必得其要领,而其闻见亦犹之海门也。学者观羲是书,而后知两家之疎略。
  大凡学有宗旨,是其人之得力处,亦是学者之入门处。天下之义理无穷,苟非定以一二字,如何约之使其在我?故讲学而无宗旨,即有嘉言,是无头绪之乱丝也。学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,即读其书,亦犹张骞初至大夏,不能得月氏要领也。是编分别宗旨,如灯取影,杜牧之曰:“丸之走盘,横斜圆直,不可尽知。其必可知者,是知丸不能出於盘也。”夫宗旨亦若是而已矣。
  尝谓有明文章事功,皆不及前代,独於理学,前代之所不及也,牛毛茧丝,无不辨晰,真能发先儒之所未发。程、朱之闢释氏,其说虽繁,总是只在迹上;其弥近理而乱真者,终是指他不出。明儒於毫釐之际,使无遁影。陶石篑亦曰:“若以见解论,当代诸公尽有高过者。”与羲言不期而合。
  每见钞先儒语录者,荟撮数条,不知去取之意谓何。其人一生之精神未尝透露,如何见其学术?是编皆从全集纂要钩玄,未尝袭前人之旧本也。
  儒者之学,不同释氏之五宗,必要贯串到青原、南嶽。夫子既焉不学,濂溪无待而兴,象山不闻所受,然其间程、朱之至何、王、金、许,数百年之后,犹用高、曾之规矩,非如释氏之附会源流而已。故此编以有所授受者,分为各案;其特起者,后之学者不甚着者,总列诸儒之案。
  学问之道,以各人自用得着者为真。凡倚门傍户,依样葫芦者,非流俗之士,则经生之业也。此编所列,有一偏之见,有相反之论,学者於其不同处,正宜着眼理会,所谓一本而万殊也。以水济水,岂是学问!
  胡季随从学晦翁,晦翁使读《孟子》。他日问季随:“至於心,独无所同,然乎?”季随以所见解,晦翁以为非,且谓其读书鹵莽不思。季随思之既苦,因以致疾,晦翁始言之。古人之於学者,其不轻授如此,盖欲其自得之也。即释氏亦最忌道破,人便作光影玩弄耳。此书未免风光狼籍,学者徒增见解,不作切实工夫,则羲反以此书得罪於天下后世矣。
  是书搜罗颇广,然一人之闻见有限,尚容陆续访求。即羲所见而复失去者,如朱布衣《语录》、韩苑洛、南瑞泉、穆玄菴、范栗斋诸公集,皆不曾採入。海内有斯文之责者,其不吝教我,此非末学一人之事也。
姚江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