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理陈儒前讶曰:「公言何遽!」余曰:「一身无足惜,惜万众无以聊生耳。」陈曰:「知公重民命,姑缓至三日未晚。」余与陈复曝烈日中步归,未至城闉,黑云四起,巨雷大震,方憩郡庭,大雨如注。陈作喜雨记,载郡志中。
  江北地广人稀,农业惰而收获薄。一遇水旱,易于流徙。余守庐阳,凡逃民遗产,悉听地邻有力者耕种。行经荒芜,必下车询问,责令认佃。与之约曰:「逃者当年来还,佃人除工费,均分花息。二年还,给三之一。三年,给四之一。出三年不反,给佃人永远管业。另查荒田,给付逃户,不许告争,官司给帖付照。」故庐郡渐少抛荒。
  庐阳地本膏腴,但农惰不尽力耳。年丰,粒米狼戾,斗米不及三分,人多浪费,家无储畜。旱则担负子女,就食他方,为缓急无所资也。余行阡陌间,相度地形,低洼处令开塘,高阜处令筑堤。遇雨堤可留止,满则泄于塘,塘中畜潴,可以备旱。富者独力,贫者并力,委官督之,两年开浚甚多。余行日,父老叩谢于道,曰:「开塘筑堤 【「开塘筑堤」鲍廷博钞本作「新开塘渠」。】 ,不惟灌溉有收,且鱼虾不可胜食,子孙世世受遗惠矣。」余曰:「此郡守分内事耳,何谢为?」
  郡县徭役,故事官赋止银若干,私有倍一至十者。余察知其弊,值定民徭,不循故事,诸役皆为增加。库役旧编七两二钱,增至十六两,额设六名,其银九十六两。计算公庭诸费,尽在其中,额外不得加增一钱,勒布成式。事上督抚句曲王公暐。王诧曰:「诸郡减赋,独增赋何也?」余谓:「他郡名减实增,本郡虽增实减。」因述其详,谓:「凡役银,二季征解,给之于官,不令当役者与徭户相见,即欲多索无由已。」王曰:「是可尔行,尔去必更矣。」余笑曰:「自古有治人,无治法。职在则行,职去遑恤其后!」王亦一笑。
  余守大名,谒巡台杨公选,语地方兴革及官属贤否,余具以实对。有顷,问:「开州李守不免訾议,何也?」余曰:「知府自知不如李,以台下明察,岂得疑李?此必有短之者。不出民间公论,特一乡宦私怨耳。」杨曰:「何遽知乡宦?」余曰:「某官起盖牌坊第宅,遍役州民工作,索车辆搬运。州官爱民力,禁止之,怨谤由此。天地鬼神鉴临焉,敢昧公心,以淆是非?」杨公改容揖余升堂,足立未定,飞檐瓦砾忽堕击初立处,积二尺许。杨惊且喜曰:「此非天意哉!」盖故事属官无升御史堂者,适以天地鬼神矢证,余幸免祸。足为诬枉之戒。
  庚戌之变,虏酋俺答寇蓟镇,由古北口入,直犯都城。上下戒严。朝廷遣兵部郎一人,持节敕畿辅四郡备兵三千人入卫。使者驰至真定,诸守臣仓卒无措,且议相见礼未决。余闻报,即阅户口,计人丁,凡三十选一,余悉供饷、治兵仗鞍马。令已定,下州邑。乃驰赴真定,顾诸郡守曰:「事亟矣,公等尚牵制文义,与使臣争苛礼哉!夫春秋先王人,以王人尊则朝廷之威命行。今兵兴重务而卑使者,则威亵矣。彼势不能行于郡将,郡将不行于州邑,州邑不行于闾阎。窃恐三辅失援,虏骑充斥,如国难何?」诸君色动,乃听余庭谒。使者下阶迎入,余首请视师。使者曰:「何遽集耶?」余曰:「勤王之师,事不宜缓。」因期五日至大名,余先驰。使者至,既阅师毕,因向余曰:「旌彩戟利,士壮马腾,可称八百精锐矣。」惊叹而别。
  京师达虏既退,廷议增设兵马,以知兵有勇者授兵备副使,驻扎畿辅。有尹君某辖真、顺、广、大四郡,开司栾城,句取州邑富人为标下旗牌及千总、百总名,民称不愿,则责令市马实廐,吓数百金,莫敢与抗。余闻之,行属邑:凡尹所句提,不得径解,俱由府转达。东明令白某首犯余禁,余参治之。余解到者,悉寄监不发。尹怒,行府类提,余并系其所遣。尹怒更甚,参抚、按,抚、按置不问;参吏、兵二部,部堂亦不问。怒极,扬言曰:「我将抉其目,磔其胸!」余闻之,曰:「朝廷纪法,凛然在上,吾何敢废朝廷法纪,以媚贪暴之人!一官不足惜,终不令恐吓吾民,以无负郡守之职耳。」
  方尹兵道偏信刁横,拘逮良民,余具揭曰:「良民无辜受逮,情实可矜,矧岁暮天寒,路遥人众,不宜远解。」且稍言民兵之欲无厌,而膏脂之竭可怜。冀其宽免,以安百姓,不意反触刚暴之怒。后科道首弹劾尹,数其凶残贪婪,罪状盈幅。时当国者欲庇之,然以公论不容,竟罢尹官。因忆当时横逆相加,人情汹汹,有劝余上白其事者。余笑曰:「公是公非在人,何待予辩?且彼恣肆如此,未有不败者。即败,人将谓由我讦之,是我亦彼若也。」卒善遇之。今是非诚自明,余则无与焉。时冶山翁山相守广平,连境而治。贻余书曰:「公真铁汉也!曩误为君危之。」
  余为郡守,预约州邑,凡事难断处者,听其申达。大名有兄弟构讼财产,继而各讦阴私,争胜不已。县令不能决,申解至郡。余鞫之曰:「两人同父母生耶?」曰:「然。」余曰:「同气不相念,乃尔相攻,何异同乳之犬而争一骨之投也!」各重笞之,取一杻各械一手,置狱不问。久之,亲识数十人入 【「入」原误作「人」,据鲍廷博钞本改。】 告曰:「两人已悔罪矣,愿姑宽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