总督为地方官,犹督抚出巡,而以州县办差也。故谒陵先期,直督必到京请驾,沿途随行,沿站迎接。犹忆到陵之日,圣驾未到,李文忠即至宫门口候迎,立在宫门近处,伯亲王(彦讷谟诂)竟以手麾之使下,意谓此系王公站立之所,非地方官所得僭也,文忠即逡巡而退,规矩何等严肃。及德宗车到,驾辕一骡,高与人齐,为生平所未见。余从旁观之,口占一诗云:“上相长身(文忠身极高,余并不矮,然与之并立,才及其肩耳。)请驾来,骅骝道路一鞭开。人中称杰马称骏,等是天家首选才。”盖纪实也。驾到后,大家一哄而散,文忠亦乘舆返寓。隆裕皇后后至,文忠路与之遇,并不下舆。余怪问溥倬云是何道理,倬云曰:“臣妾一体。皇后特妾耳,大臣无避道之礼。”殆亦满州重女轻妇之故欤。

  清廷家法,驭太监极严,稍有劣迹,即予杖毙。德宗亲政时,喜用一太监,文姓,系直隶秀才。面目清秀,而气焰颇盛,日捧摺盒,进出军机处。余进内时,常遇见之。乃不两月,为慈宫所知,立即摈斥,或云其毙于杖下。都下盛传李莲英即皮小李,为孝钦太后所信用。醇邸巡视北洋,派往伺候,人即以监军目之。然余自充掌印后,因公事出入宫门,月必数日,七八年间,未曾见其一面。大概内府满员知其为慈宫所喜,与之联络,渐起招摇,事所不免。若谓部院大臣公然与之往来通声气,则吾不能以毫无印证之事,随声附和也。且宫内四十八处总管,各管宫殿一处,形容枯槁,衣服蓝缕,个个与穷寡妇无异。余进宫查勘工程,该总管等开门引导,必恭必敬。其伺候御前者,虽不能与此比例,然其数闻甚有限,且与廷臣势实隔绝,无从接洽。犹忆屡次召见时,在丹陛下板屋内小坐,太监端茶点火吹烟,备极恭顺,赏以京票四千,便似欢喜过望。余出京后,渐有招权纳贿之风说,而余终不深信。即如二次进京,事隔十二年,所见亦不过如是。吾岂屑为若辈讳哉,亦以疏逖小臣,无嫌可避,特纪其实耳。

  余勘估宫中工程,见宫中妃嫔每人各住一院,每院中必排百数十个饽饽,未见有特别厨房。其余殿宇甚多,无一不供佛者。其最高之楼,名曰普明圆觉,上层皆供佛像。登楼而望四面,只见黄琉璃瓦而已。乾清宫后进即交泰殿,俗传皇上大婚住处。意以为中必有御床也,乃窥其中间,仍是高供一佛。且殿内窗槛纸皆向外而糊,与关外民房同,殆不忘土风欤。其两廊所排列者仍是饽饽,盖宫人食料,固以是为常品也。宫人之不得意者,多自制荷包,令太监售之于外,每套得银四两,其针黹极精致。宫女与人家婢女无异,一律穿红布衫,以月白缎镶边,余随扈东陵时,曾亲见之。可见宫禁之中,崇尚节俭,不似人间富贵家也。

  德宗之初亲政也,内务府大臣立山新署户部侍郎,因皇上畏冷,造一片玻璃窗,装于殿门。太后闻之大怒,召而告之曰:“文宗晚年患咳嗽,亦极畏冷,遇着引见时,以貂皮煨在膝上,何等耐苦!皇上年少,何至怕冷如此?况祖宗体制极严,若于殿廷上装起玻璃窗,成何样子!汝谄事皇上,胆大妄为。汝今为廷臣(谓署侍郎),非奴才可比(内务府谓为世仆),我不能打汝。然违背祖制,汝自问该得何罪?”渠乃磕头如捣蒜,求恕死罪。后将玻璃窗撤去,而事始寝。

  余初次召见,麟芝庵中堂告余曰:“太后限皇上,召见一次,奏对至少须以十分钟为度。然皇上口吃,不能多言。汝上去,遇皇上发问后,即可洋洋洒洒,畅所欲言。敷衍十分钟,便可下来,不必过于拘谨。”后验之果然。凡召对时,一殿之内,只有御案一座,绝无侍从一人。殿前太监遇掀帘送入,后即避往他处,俟召见之人掀帘出门,始由对面赶来。盖宫中规矩极严,绝无耳属于垣之事。召对之人,如何称旨不称旨,及如何奇形怪状,他人皆不与闻与见也。

  内务府之职,如衙门之有庶务,即俗所谓账房也。账房有折扣有花账,已处处有弊,而内务府更有百倍于此者。尝闻宣宗极崇俭德,平常穿湖绉,裤腿膝上穿破一块,不肯再做,命内务府补之,开账三千两。宣宗怒其贵,严诘之。渠对曰:“皇上所穿裤腿,系属有花湖绉。翦过几百疋,鲜有花头恰合者,是以如是其贵。”后来不知如何结束。推之他事,可想而知。德宗在书房,曾与翁文恭师傅闲谈,便问师傅:“早起进内吃何点心?”翁对曰:“每早吃三个果子(即鸡蛋包)。”德宗曰:“师傅每早点心,要用九两银子了!”盖御膳房报帐,一个鸡蛋须三两银也。孝钦太后生长寒门,民间琐事,无不周知,而内府蒙蔽尚且如此。甚矣,积重之难返也。

  孝钦系宫中册立,本不能以常礼待恭邸。且自热河还京,患难与共,渐底承平,故对恭邸不能无畏惮意,即宝师与文文忠诸老臣,亦不能颐指而气使之。时颐和园大兴土木,舆论嚣然。宝师曾对余叹曰:“太后当时尚想巡幸五台山,赖我们诸人劝谏而止。否则,南巡之役,未必不见于今日。”只此数言,言外固有无限感慨也。

  孝钦晚年喜学画,召南缪太太入宫。又喜闻外国风俗,召裕庚留学德国之女入宫。然不久均即放出,却无干政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