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京琐记 民国 夏仁虎

  ○旧京琐记引

  余以戊戌,通籍京朝。日月不居,忽逾一世。沧桑数变,逢此百忧。鬓发已摧,名业未立。华灯照夕,明镜窥晨。谓可以已,复何言哉!回忆年时,如隔梦寐。鹪巢既营,菟裘将老。端居鲜事,何以送日。不为无益,奚遣有涯。检书惧劳,耽吟嫌苦。出畏风日,卧损骨骼。小人闲居,君子所惜。越吟未忘,北籍将注。空桑三宿,尚复有情。梦华一篇,况乃异代。初为卑官,多习鄙事。不弃长老,时获逸闻。岁月滋多,胸臆遂积。重以改革,凡百变更。公羊三世,隍鹿一梦。及今所述,已为陈迹。告诸后生,或疑诳汝。暇则趋录,著之简篇。钟{ね}已往,怀哉旧京。荐绅羞言,是曰琐记。若其大者,有史官在。都为一集,类分十门。陈诗观风,入国问俗。辇毂所临,政教斯出。末习虚伪,初乃淳朴。非曰劝惩,美恶并录,记《俗尚》第一。南北殊音,非蛮则。车书既一,言亦宜之。往往合古,是曰可师。其尤雅者,或入于诗,记《语言》第二。名士谈兵,终以儿戏。清流植党,末乃市肆。一解不如,彼貊亦是。孰为老成,宁不殄瘁,记《朝流》第三。宫禁事秘,孰明真际。世俗所传,多出悬臆。纣之不善,或不如是。书其可徵,以告后世,记《宫闱》第四。五帝弗沿,三王不袭。叔通修仪,始自绵。华夷杂糅,论者所惜。然亦灿然,贤于废弃,记《仪制》第五。英雄入彀,雄主所乐。乃其流弊,才智并锢。与谓求贤,宁云付缚。絙绝纽解,亦遂不国,记《考试》第六。举史十七,泰半女戎。不在颛臾,萧座自封。宵小构之,祸乱是业。国本再绝,天禄永终,记《时变》第七。铜狄坐移,金仙泪枯。腹痛西州,感逝黄垆。泱泱大邦,自辽建都。阿房芜城,览者鉴诸,记《城厢》第八。争名于朝,争利于市。不龟手药,千金可致。歌管沸天,闾阎扑地。君子于此,可以觇世,记《市肆》第九。北地胭脂,南都黛螺。燕兰史散,板桥记讹。今我不乐,对酒当歌。张魁箫声,闻之奈何,记《坊曲》第十。枝巢子述。

  ○发凡

  一、是编仅就一时记忆所及,笔之于书。他日复有所忆,或更为续记。

  一、是编所记,不免谬误。或当日闻焉弗详,见焉弗审。向壁虚构,则非所敢。

  一、所记断自清同、光以来,其非见闻所及者,有昔贤之纪录在,宁阙焉。若徵引旧闻,不在此例。

  一、是编名曰“旧京”,应至清末而止。新代逸闻,自有大手笔在,弗羼入也。

  一、是编多昔年朋谈,宴罢篝灯所录,时代不同,近甫次而成篇。其中称谓,或取法于民国所修之《清史稿》,或比似于花村看行侍者之谈往。舂杂之讥,所不能免。

  一、是编所记,特刺取琐闻逸事、里巷俳谈,为茶余酒后遣闷之助,间及时政朝流,亦取其无关宏旨者。

  ●卷一

  ◎俗尚

  都人习见官仪,多讲礼貌,周旋应对,往往中程,然其弊也伪。风气刚劲,不屈不挠,勇于赴义,重名知耻,然其弊也狠。顾本性多近质实,常见故家老辈,其接子弟后进,礼倨而词直,貌严而情亲,尚不失先民矩范,迨末季渐浇漓耳。

  妇女见客,非特旗族为然,土著亦有之。门生谒师,固无不见师母者。亲戚至,无不见家人者。余初北来,诣一远戚,乃其家闺中之人咸集,若者妗姨姑姊妹固夙所未知也。然一片嘤咛问好之声,推本身以及南中之家人,一一都遍。实则余家人固梦寐中不知有此戚也。彼辈亦不知余家究有何人,特臆想而遍询之,谓非是弗亲耳。昔见笑剧,有不相识之人,乍见而呼曰“赵”,答曰:“非赵。”“然而钱?”曰:“无钱。”曰:“若是则孙三爷?”曰:“余无弟兄。”又有初会者见面极亲,问其尊亲好,自家人以逮鸡犬,终则曰“贵姓?”殆此礼作俑欤?

  交际场中亦多虚伪之风。昔于筵中晤一人,谈悉为世交。彼则极意周旋,坚约来日一饮,既而曰:“明日有内廷差,后日如何?”方逊谢,彼已呼笔书柬,议地议菜,碌乱不已。席将终,彼忽拍膝曰:“后日有家祭,奈何?”他客为解曰:“相见正长,何必亟亟。”余恶其扰,亦谢曰:“此月中鄙人方有俗冗,得暇再趋扰耳。”后终不晤。友人云:“彼之延饮面子也,君应逊谢亦面子也。君竟不坚辞,彼只有自觅台阶以下耳。”

  贵族之家,文胜于情。新妇问安视膳,但有侍立,妾媵亦然。命坐,但有矮几,弟跪于前,兄微引手而已。夫妻间礼貌亦隆。昔闻溥仲露尚书于其夫人生辰,恭具冠服,童仆持礼品先之。至夫人许,高唱曰:“老爷来拜寿。”夫人出迎,互请安道谢,肃坐进茗,寒暄而退。尚书生日,夫人礼亦如之。遇年节亦然。

  亲臧获而远骨肉,讲过节而无真意,旧家之通病也。乐与仕宦交,好习官样,平民之通病也。至于好侠尚义,急人之急如其私,转在社会中之卑贱者,其殆古燕、赵之遗风欤?喜游览,妇女尤甚。正月最繁,所谓六部灯也,厂甸也,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