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姓乱禀。海防曰;“能事者
上来几个,慢慢的说。”随有能事者说太爷:“上海百姓从来不是欠粮的,只因自陈老爷到任,连遭四载奇荒,民困已极。而
陈县不惜民隐,滥差酷刑,重勒火耗,当此民穷财尽,飞签火票,每区差人廿名,坐索酒饭,又要包儿,所以耗费正项,限受
血杖。今值农忙之候,五日一限,又改三日一限。凡系粮户,逐限候比,无暇回家设处,惟有听其杖死而已。更有奇者:旧冬
完过漕米,业经倒串者,执据在手,不意今又飞签来催,即现在打死者是也。至今新年以来完过代兑漕粮,临限将仓收收进,
不付甲户半些凭据,及至唱比,仍照旧额追比。似此欠粮者断无完清之日,如此作为,真白日之强盗,万姓之仇敌也。”海防
曰:“你们且去,我就写文书申详上台就是。”百姓方出,又往禀白守备。守备安慰曰:“陈县我曾极力劝他宽比,其如素性
执顽,不纳好言,怪你们不得,但事有关系的所在,你们不可去。”众人谢了一声出来,又去海关。海关曰:“你们百姓且散
,明日嘱陈知县,耍他宽比就是了。”众人一哄而转,复至县场,拥进私宅门外,大骂尽畅。然后又到他书院,书院者陈县所
买王家园也。其园系乡绅乔古江所建,其后属于王氏。

  王氏衰落,拆去大半,今卖陈县,做退居之地,将厅堂通新修整,窗槅精华,描金彩漆,重铺地平,光滑坚固。西侧两间
,平顶地阁,纱窗绣槅,似乎洞天。厅前原有高山四座,峰岚耸翠,旁临深池,布种木石,叠成径路。沿池傍山,密栽花卉。
池之西南种桃廿株,又于厅后拟造大楼五间,新料俱已完备,堆在厅内。自乙亥年起经营三载,刮尽民脂民膏,役使工匠扛负
大石,搬运木料,挑堆泥土,装石为山。将宝山城载回大城砖,在旧墙之外另砌高城砖为墙。城外造仪门,仪门内另有客座,别成清净世界,供设佛像在内,请和尚住持,厨房、精舍,件件完备,书画、
玩器充塞。其意欲于官退之日,在此受用者也,故将锦屏、桌、椅、床、橱等项,间阅塞满,书籍、画片、玩器诸物,先藏其
中。讵料百姓恨已彻骨,在县中大骂,竟至书院,将大门打开,叫出和尚,登时放火。烧至明日下午,火犹未息。其时白守备
并城守千总俱到,对众百姓曰:“但烧陈县之物,烧尽罢了,不要害傍近居民,快些救。”因此把火打断,并不延烧。合邑通
称有天理,真大快事也!五更时,海防公即发三梆,传马快,送发文书报上台矣。次日早,海关法主事来候海防,众口皆云:
“此是陈县央来致嘱周全者。”讵料海防报文已去远。早饭时海防传陈县,只得勉强家丁皂快簇拥而去,相见时想必埋怨几声
。随后即去谢白守备,谢海关,谢学官,此番大费周折。二十九日即往苏州去。据跟官者回说,抚台不相见,陈县被大厅埋怨
尽情,又去求藩司周全,破费三千金而回。一面先托张捕衙门工房,星夜将照壁、太门、仪门及时辰亭修好,遮掩上司耳目;
一面由府中周致,托人打点各衙门。初六日回县,初七日总督差到,要陈县上去,此时在九团相尸,捕衙星飞赶去同回,即下
舡前去。因朝审事例,各宪俱在常州,因而知上海之事,想必又费周折而回。二十一日起限,即将原差签一概二十板,将白销
摘票俱销,独漕粮签押不销,每区仍差人四五队,惟是板子稍轻而已。又将十梖溜粮倒串,串书收押,查出梖上侵吞漕粮七千
有余,俱称后司家丁等通同舞弊,已至朋侵,其后司有心,先已辞去。有一家丁系陈县信任总管,闻知侵粮事露着急,在闸上
投水而死。嗣后收书夹打备至,开出所侵甲户名下欠额,五日一比,而甲户欠额如旧。陈县投文时,每朝禀单准百,只不肯除额,益见如强盗之所为。自六月二十一日比起,依然严刑痛比粮户,上台置若罔闻。六月二十六日,太守辞印赴审。
董海防署府事,二十八日公座。七月四日府中考童生。

  记事拾遗


  抬遗何为而作也?余有《历年记》一书,备载身之所经,耳之所闻、目之所见者,志之详矣。然有未尽者,如风俗之盛衰
、世态之更易,古之所无者,今忽有之,昔之所弃者,今忽尚之,种种变幻,于记事之中,未免遗失。故又作此拾遗,附于记
事之末,使后人一览了然,庶几乎涉世之一助云尔。


  余生于崇祯元年戊辰之秋。自一岁至十岁,尚未识人事。至十四岁,大旱年荒,白米每石价五两,豆、麦每石俱二两六钱
,百姓饿死者,上海六门,日出数百尸,此城中死者,余所目见,不知村野之间又几何也!孟子云:“野有饿莩”,又云:“
父子不相见”,可见大贤之言不谬,是时乃崇祯十四、十五年也。时尚奢华,宽衣大袖,衣长四尺,袖长二尺,袜皆大统,鞋
必浅面。男子十六岁方留发,发长披在肩上,如今时妇女无异。亦梳三把头、泛心头,发少者用髴益之,甚有发团如冰盘大者
,亦如今妇女梳妆一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