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。”又有所谓昭君村者,生女皆炙破其面,故白居易又有诗曰:“不效往者戒,恐贻来者冤。至今村女面,烧灼成瘢痕。”夫以一二美人之恨事乃使父母易其重女之心,致深恶女子为不祥,恐其以美贻其终身之不幸,竟忍毁其肢体、炙其玉面,是亦可悲也。今之为贱妓者苟聆此言,必悔其初之未毁肢生瘢矣。虽然,美人之自爱其貌与佳士之自爱其才相同,苟非万不得已,孰愿自毁之?纵云出自父母之意,然事后思量,此身何辜,乃罹此劫,亦当引为终身之恨事。予意则谓与其有天赋之美貌而自毁,曷如死之为愈。嗟乎,嗟乎!是之谓不知生乐,焉知死悲。

  凡为男子不可无怜恤体谅女子之心,唐皇甫权《步非烟传》有曰:“洛阳才士有崔、李二生,崔赋诗末句云‘恰似传花人饮散,空抛床下最繁枝’,其夕梦非烟谢曰:‘妾貌虽不逮桃李而零落过之,捧群佳什,愧仰无已。’李生诗末句云‘艳魄香魂如有在,还应羞见坠楼人’,其夕梦烟戟手言曰:‘士有百行,君得全乎?何至自矜片言苦相诋斥,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。’数日,李生卒。”虽属文人游戏笔墨,然亦可借以戒世之唐突美人者。

  《非烟传》所述,乃在武公业之不足偶非烟,故烟书有句曰“匹合于非类”,以非类之匹合而有外遇,似为天赋之自由权,无分男女也。公业村夫,既不解风雅以博美人之欢心,又何能据有美人,使为绿珠之向主?而非烟之私赵象,系爱象之风调不能自持,且尝以放荡自愧。不幸好事多磨,而赵象亦未能如李靖之后来得志耳。不然,步非烟岂不能如红拂妓之为后世称赞哉?至武公业鞭楚非烟大煞风景,诚村夫所为,人皆弗取。李生何人,乃推波助澜,代公业责备冤鬼,死固其罪,似尚须打入拔舌地狱始快人意。

  天下男子绝不足怜恕者有数种人,卖国贼、守财奴、元绪公、孔武有力之恶丐。天下女子绝不足怜恕者亦有数种人,妒妇、泼辣货、鸨母、媒婆。如是种种,是皆可口。

  醇酒妇人,人道是英雄末路所作之事,其实亦不尽然,此四字固可作消磨潦倒观,然亦可作风流跌宕观。且徒然不近酒色亦算不得即是英雄,而英雄之为物又非泥雕木塑来者,徒于不近酒色上作工夫,天下亦无此种酸臭之英雄也。宋柳永未第时有词曰:“青春都一晌,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。”此真是腔子里面语,英雄英雄亦不过浮名而已,何忍以赏心乐事换来此无用不值钱之物乎?

  越想矫作英雄越不是英雄,越不想矫作英雄却自然而然的是英雄,兴之所至、情之所适,天真露焉,本色在焉。偶然思饮则入醉乡,偶然好色则入情海,聊以消遣,岂有成心?虽属游戏,又见性灵。寄语乱世男儿,勿再沉迷不醒,还向人山人海中乱寻英雄之功课,乱挂英雄之商标,使咱老子看来好笑也。

  南唐宰相冯延巳有乐府一章名《长命女》,云:“春日宴,绿酒一杯歌一遍,再拜陈三愿。一愿郎君千岁,二愿妾身长健,三愿如同梁上燕,岁岁长相见。”此真千古第一等妙文也,看来虽似平常,而三愿之中层序井然,趣味深永。其第一愿之所以先祝郎君者,盖以世界之大、人类之多,在我女子惟知有郎君一人,世界无郎,我不知有世界也,人类中无郎,我不知有人,且并不知有我也。因有郎而后有世界,而后世界有人,而后人中有我,是郎者即我之世界,即我之世界所独见唯一之人,而亦我之性命、我之灵魂也。我宁可无世界,我宁可世界无人,我宁可人中无我,然独不可无郎也。故劈头第一愿即“愿郎君千岁”,信口道来,不假思索,此盖我心中脑中、晨昏风雨、魂梦疾病、无时无刻常常在念之一句话也。但既有郎矣,因有郎而又有世界及人矣,是不可无我也。世界沉沦不足惜,人类绝灭亦不足惜,但留得郎君在亦终须留得我在,故第二愿遂“愿妾身长健”,以与郎共有此极乐之世界。但既有郎矣,又有我矣,郎为妾所有,妾亦郎所爱,朝朝暮暮与郎共守,此则我之乐而亦郎之乐也。然人生有离别,会合有前定,在当初急不择词,只愿有郎有我,既至有郎有我之后,或天公不作美,我与郎竟无从会合,或会合而又轻于别离,是有郎与无郎同、有我与无我同,早知今日何必当初,是诚不必有郎、不必有我矣。偶见梁间双燕呢喃作情语,遂有无限心事兜上心来,于是第三愿乃从容再拜而陈辞矣。妙哉妙哉!岂寻常半通文人乱诌香艳字面、胡扯淡者所能轻道?

  疾痛则思父母,穷困则思良妻,其理则一,其情颇同。惟父母之呼不过天性中偶然之流露,而良妻之望乃人事上必要之相需,前者仅为老生常谈,后者确为救贫要素。苟为夫者偶逢厄运未遇知心,而为妻者徒事苛求,反加鄙薄,遂使精神饱受痛苦,渐至意气尽归消沉,虽属命也如斯,然亦恨无可遣矣。盖闺房乐趣最重温柔,女子心情贵在婉转,当英雄得志之时或尚能受制于妇人,而游客归来之后奈何可见轻于妻子?况世途得失,事本寻常,中道蹉跎,天实磨炼,慰安之语尚闻来自朋侪,诟谇之声讵可宣诸闺阃?是所谓逆耳刺心者,真无异投井下石矣。敢告天下懦男子,宜延介甫挥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