遇分韵得寻字》诗甚佳,的系中唐人手笔也。
  《谈笼录》言:“尝举‘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’二句於王阮亭,阮亭曰:‘余所不解。’”余谓阮亭非不解二句也,并不知诗为何物。阮亭之於诗,犹释氏之於心也。心之虚灵,具众理而应万事,至广大也;而释氏小用之,所谓“止作一番光景玩弄过”者也。诗之为道,咏歌舞蹈以发之,温柔敦厚以本之,其为物大可以笼天地,小可以入毫芒,而其要归於吟咏性情,长於讽谕;其极也,至於美教化,移风俗,动天地,咸鬼神,非徒以文彩风流相夸尚而已也。阮亭之於诗,止用出雕镂修饰以为玩好之物而已;所谓“情动於中而形於书,发乎情,止乎礼义”者,阮亭固不知也。赋且不解,而况於比兴乎!
  文有议论叙事,诗亦有议论叙事,视一时所当用耳。王阮亭作诗,如小学生学作对联,止求其精工可听,於议论叙事固茫然不解也。余因忆刘梦得上牛僧孺诗云:“昔年曾忝汉朝臣;晚岁空馀老病身。早见相如成赋日;後为丞相扫门人。因思往事咨嗟久;幸喜清光笑语频。犹有当时旧冠剑,待公三日拂埃麈。”若使阮亭当此,必无所措手矣。何也?譬若富贵人子弟,终日安坐,惟事修容饰貌,讲求威仪,学习言语,为一便利美俊之人;而忽欲使之理烦治剧,折冲御侮,必不能也。
  “诗以道性情”一语,今人视为老生常谈矣。余谓作诗必本於性情,犹为国必以仁义也。虽是极平常道理,然当邪说误人之际,此即为对症要药。孟子当战国时,以仁义劝齐、梁之君,为其君皆骛於功利也。诗道自王阮亭之後,人不复知有性情矣。故今日必以“诗以道性情”一语为标的。
  《杜诗存没口号》二首,每首二人对起,亦以二人对收;非章法当然,乃文义必如此方清晰也。注杜者引黄山谷诗云:“闭门觅句陈无己;对客挥毫秦少游。正字不知温饱味,西风吹泪古藤州。”为学杜此体。然山谷诗後二句竟似一人之事,则以不解文义故也。
  余最爱杜少陵“吾宗老孙子”一首,乃近体中之汉、魏也。字字常,句句真,而风韵气骨无美不备;极意雕琢,而元气浑涵;此五言律中第一首也。馀诗视此,非剑拔弩张则涂朱抹粉矣。
  少陵赞太白云:“清新庾开府;俊逸鲍参军。”偶举所长,非谓太白之诗尽於此,亦非谓诗必当如是也。後人以出自少陵、太白二大家,遂以清新俊逸为诗之标准。不知刻意清新,必失纤弱;刻意俊逸,必失轻滑;美未必臻而累随之矣。赵饴山有言:“清新俊逸,老杜所重。要是气味神采,非可涂饰。”愚谓清新俊逸必当於沉雄稳老中见之。
  韩文公识高一代,於唐人诗独推李、杜,他人则不置论。《调张籍诗》一首,推之至矣。至《荐士》则云:“国朝盛文章,子昂始高蹈。勃兴得李、杜,万类困陵暴。後来相继生,亦各臻阃奥。”虽语属兼及,而分寸自在。後人井娃之见,何不以韩文公之言为折衷耶?
  少陵於当时人,多推许其诗。於孔巢父则云:“诗卷长留天地间。”於李白则云:“李侯有佳句,往往似阴铿。”“清新庾开府;傻逸鲍参军。”於毕曜则云:“才大今诗伯。”於薛华则云:“座中薛华善醉歌,歌辞自作风格老。近来海内为长句,汝与山东李白好。”於许十一则云:“诵诗浑游衍,四座皆辟易。应手看捶钩,清心听呜镝。精微穿溟氵幸,飞动摧露雳。陶、谢不枝梧,风骚共推激。”於郑谏议则云:“思飘阄锿猓律中鬼神惊。毫湮抟藕叮徊澜独老成。”於阮隐居则云:“清诗近道要。”於孟浩然则云:“赋诗何必多,往往凌谢、鲍。”於严武则云:“新诗句句好。”於高适、岑参则云:“高、岑殊缓步,沈、鲍得同行。意惬关飞动,篇终接混茫。”於张彪则云:“诗兴不无神。”於郑审、李之芳则云:“律比昆仑竹;音知燥湿弦。风流俱善价;惬当久忘筌。”於刘伯华则云:“神融蹑飞动;战胜洗浸陵。妙取筌蹄弃,高宜百万层。”於薛璩则云:“曹、刘不待薛郎中。”於孟闱湓蛟疲骸笆篇今见古人诗。”於王维则云:“最传秀句寰区满。”如斯之类,未可悉数,几於家探骊珠,人怀和璧矣。然他日诗又云:“才力应难跨数公,凡今谁是出群雄?却看翡翠苕上;末掣鲸鱼碧海中。”则举当时能诗之士又一洗而空之。乃知此老许可之馀,另有皮裹阳秋耳。
  ●寸心知诗集
  ○颉刚案
  〔右诗两卷,古近体凡二百五十首。录出其目,以便观览。陶梁《畿辅诗传》卷四十四载先生《杂诗》一首,《薄命辞》一首,皆此册所未有,则知陶氏未见此书,而先生之诗实不止於是也。东壁先生於《考信附录》中谓其“少年颇好词赋,凝《上沐》、《七发》等体,缤纷陆离,读书几不能句。尤爱小词,仿宋柳耆卿,名其稿曰《步柳集》。”又记其所著书曰:自订其诗曰《寸心知集》,凡二卷;词曰《梦窗呓语》,凡一卷。”《步柳集》与《梦窗呓语》,当为一书之异名。今其赋之存於文集者仅二篇,而词乃不存一首。然即此遗诗,已足见先生一生之经历与心情,其颠连憔悴於贫病之间,欲读书而不得,欲仕宦而不能,困之以顽童,厄之以猾吏,百感交侵,呻吟待尽,较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