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谷赘言 明 敖英



  ○序
  古者士大夫老而明农,日坐里门以训其乡之子弟,予往时奔走名途,窃有此志焉。及得请东归,已成勃@翁矣。里门之役莫偿初志,乃闭关习静,以送残龄。门生故旧时来相过,情话之余,或相与评论古今天下事,而一得之愚,又不觉吐之,逐日札记,加润色焉。有长者诮予曰:“子于此时,宜游心忘言之天,顾犹喋喋乃尔,非赘邪?”予曰:“然哉然哉!”夫悬疣者赘也,身有之,心固丑之,而况人乎?然非疾痛害事也,欲决而去之又不忍,言之赘也亦然。自今以后,当奉长者之教而谢笔砚,其业既札记之者,命儿辈藏之,以俟稗官氏采焉。不然,以俟家人障牖之需可也。
  嘉靖己酉夏四月既望东谷敖英识。


  ●卷上
  孝子忠臣,代固有之,惟子能合父心,惟臣能合君心者,为难能也。盖有之矣,不多见也。是故执友穷乏,济以麦舟,范忠宣公之心即父之心也。河东未平,不望使相,曹武惠王之心即君之心也。
  古之君子所为,后之君子亦有不敢思齐者,岂以其所为未善耶?抑所见不同不必践迹也?是故柳下惠覆寒女,鲁男子不敢学之也。程伊川祭始祖,朱晦翁不敢行之也。
  或告予曰:有孝子某者,乡人称为君子也,业遇恩例以孝名受覃霈,顷因割产,与兄阋墙。”予曰:“为孝子而薄天伦,则其所谓孝者岂其然乎?吾闻惟孝友于兄弟,未闻不友而能孝者也。是故克段于鄢者,不及黄泉誓不见母;蹀血玄武门者,环兵海池震惊若翁。”
  古来固有凶人一变而为吉人者,亦有清流一变而为浊流者。噫!罔念克念,其机在我而由人乎哉?是故周孝侯恶少也,斩蛟伐虎,遂立功名。永贞八司马皆茂材异等也,乃朵颐叔文之鼎,而万事瓦裂。
  人有恒言,霜降水涸,涯迥思。谚曰:“若不同床卧,安知被裹破?”盖朋之盍簪,谁无情谊?必要其终,然后见君子小人之用心。昔东坡谪海南,故人巢谷,年已七十三矣。自蜀往唁之,死诸途,予于此见君子交谊之真也。伊川编管涪州,或讽其故人邢恕救之,恕曰:“便斩程颐万段。恕亦不救。”予于此见小人反覆之情也。
  寿五福之一也,得之者有幸不幸焉。彼得寿以成名者幸也,得寿以败名者不幸也。虽然,寿何负于人哉?人负寿耳。是故申公年八十余而应聘,使其先数年而死,则为治不在多言之对,不登汉史矣。夏贵七十九而降元,使其先数年而死,则忘君事仇之耻不秽《宋史》矣。
  古之奸雄巧于用术,往往神出鬼没于至深至险之际,自以为算无遗策也。殊不知天不容伪,祗自毙焉。是故苏秦能报刺客之仇,而不能逃其匕首之害。吕不韦能匿祖龙之胎,而不能免其迁蜀之谪。
  古之权臣跋扈,必阴藉名儒为之宗主,毅然复古之礼文以厌群志,然后乃敢行大事彼名儒者,冒昧依附,欲资其势而行其志,不知当其时国事且日非矣。礼文虽复古何补哉?是故西京郊社之礼,至王莽辅政而后定,刘歆主之也。东京宗庙之制,至董卓入朝而后定,蔡邕主之也。
  潘良贵为谏官,殿上叱侍郎向子甄;王公度为谏官,门上殴死指挥马顺。呜呼!于此见二公忠愤之气,可谓雄于九军矣。然窃有说焉。子甄奏对支离,封皂囊而论列可也。何必叱之?马顺之罪固在诛绝之域,请归之司寇以征刑书可也。何必殴死之?夫尊客之前不叱狗,而投鼠且忌器也,况法宫何地?乃径情如此,殊骇观听,非所以尊朝廷也,不可以为训。
  唐宪宗以节度使王锷带宰相之衔,李藩以笔涂诏,而附奏曰不可。宋贞宗以刘美人为贵妃,李沆引烛焚诏,而附奏曰不可。呜呼!二公可谓能执大臣吁弗之义矣,然窃有说焉。古者人臣不敢齿君之路马,孔子过君虚位,必勃然变色。盖敬君之礼固当然者,况诏王言也?而辄涂之,而辄焚之,可乎?向使天子震怒而不吏议,则不敬之罪,二公将何词以自解?大抵宝臣居密勿之地,君有过举执奏可也,涂诏不可也,焚诏不可也。
  张忠定公守成都日,合军大阅,始出城,众皆罗拜呼万岁,公亦下马东拜呼万岁,复揽辔徐行,众不敢哗。夫军士拥郡将呼万岁,是无君也。无君根于怨望也,而怨望之来,岂一朝夕之故哉!公胡不能炳几销衅,直待其哗焉?而后靖之亦晚矣。向非公之忠诚,有以厌服其邪志,吾恐嵩呼不已,必至黄袍加身,黄袍加身则成骑虎之势,而剑阁玉垒之区,人心摇矣。当其时公将何辞以闻天子而谢天下?
  韩魏公经略西事,开府延安,夜有贼携匕首至卧内。公曰:“可取吾首去。”贼曰:“得公金带足矣。”遂取金带而去。或曰:“贼夏人遣来也。”予于此见公仓卒应变,而辞气不摄,神气不乱,非养之凝定能尔耶?虽然,昔楚师围宋,华元夜入楚军,登子反床以劫盟,君子固病其将略之疏矣。公也锁钥西邮,又非子反悬军之比,重门击柝,虎旅宵严,而刺客奸人胡为乎来哉!意者,公于周身之防,曾未之虞耶?幸而贼有锄褐悔,不然武元衡之祸作矣。则夏人得志,西事其忧哉!
  或问孟子言孔子成《春秋》而乱臣贼子惧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