伯樂、九方皐不世出,雖有天下馬,不得與良馬同驗,而齪齪與駑馳並馳於轅下者或不免矣。噫,天下馬難於知也如此,又況於天下之士遊乎方外而不可知者乎?徐無鬼見魏武侯,告之以相馬,此武侯所以大悅而笑也。
  楚莊王問詹何曰:治國奈何?詹何對曰:臣明於治身,而不明於治國也。楚莊王曰:寡人得奉宗廟社稷,願學所以守之。詹何對曰: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,又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。故本在身,不敢對以末。楚王曰:善。
  解曰:黃帝問廣成子曰: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,以養人民,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羣生。廣成子以謂而佞人之心剪剪者,又奚足以語至道?至於復往邀之而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,廣成子則善其問而語之以至道。蓋得其本則末不足慮矣,故莊王問治國於詹何,而詹何對以治身也。
  狐丘丈人謂孫叔敖曰:人有三怨,子知之乎?孫叔敖曰:何謂也?對曰:爵高者,人妬之;官大者,主惡之;祿厚者,怨逮之。孫叔敖曰:吾爵益高,吾志益下;吾官益大,吾心益小;吾祿益厚,吾施益博。以是免於三怨,可乎?
  解曰:爵高者,人妬之,為其軋己也;官大者,主惡之,為其逼己也;祿厚者,怨逮之,為其多藏也。爵高而志下,則人莫見其高;官大而心小,則主不嫌其大;祿厚而施博,則人不厭其多。此其為遠怨之道也。
  孫叔敖疾,將死,戒其子曰:王亟封我矣,吾不受也。為我死,王則封汝,汝必無受利地。楚越之間有寢丘者,此地不利,而名甚惡。楚人鬼,而越人機,可長有者唯此也。孫叔敖死,王果以美地封其子。子辭而不受,請寢丘。與之。至今不失。
  解曰:處眾人之所惡則不争,夫唯不争,故無尤,果故可以長久。夫孫叔敖,爵祿足以榮身而遠於怨,利澤及於子孫而能長有,豈他道哉?亦於富貴之中審盈虛消息之理,使高不至於危,滿不至於溢耳。此所謂雖富貴不以養傷身者也。若夫顏闔之真惡富貴,則又進此矣。
  牛缺者,上地之大儒也。下之邯鄲,遇盜於耦沙之中,盡取其衣裝車。牛步而去,視之歡然無憂吝之色。盜追而問其故。曰: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。盜曰:嘻,賢矣夫。既而相謂曰:以彼之賢,往見趙君,便以我為,必困我。不如殺之。乃相與追而殺之。燕人聞之,聚族相戒,曰:遇盜,莫如上地之牛缺也。皆受教。俄而其弟適秦,至關下,果遇盜,憶其兄之戒,因與盜力争。既而不如,又追而以卑辭請物。盜怒曰:吾活汝,弘矣,而追吾不已,迹將著焉。既為盜矣,仁將焉在?遂殺之,又傍害其黨四五人焉。
  解曰:牛缺以真能無吝而被害,燕人之弟又以憶其兄之戒假有所惜而受禍。雖曰安危之變出於莫之為而為,要二人之為,是皆已甚而致然耳。何則?牛缺之遇盜,歡然無憂吝之色亦足矣,及追而問其故,則又曰: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,則在我之跡著矣。憶其戒者力争而不如,亦可以已矣,又追而以卑辭請物,則在彼之跡著矣。彼我之跡著,則盜慮其反害於己也,此二人之所以見殺於盜也。然而彼之跡顯,則其為害也遠,故所害者牛缺而已。盜之跡顯,則其為害也近,故有傍害其黨四五人焉。
  虞氏者,梁之富人也。家充殷盛,錢帛無量,財貨無訾。登高樓,臨大路,設樂陳酒,擊博樓上。俠客相隨而行,樓上博者射,明瓊張中。反兩扌翕魚而笑,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。俠客相與言曰:虞氏富樂之日久矣,而常有輕易人之志,吾不侵犯之,而乃辱我以腐鼠。而此不報,無以立慬於天下。請與若等戮力一志,率徒屬,必滅其家為等倫。皆許諾。至期日之夜,聚眾積兵,以攻虞氏,大滅其家。
  解曰:滿盈之道,天之所虧,地之所變,鬼神之所害,人道之所惡,唯聖人睹萬物之變遷,故去甚而無益生,去奢而無侈性,去泰而無瑜分,游乎券內而已。虞氏之富,既以不仁而斂怨矣,而又登高樓以要鬼神之所瞰,臨大路以犯眾人之所惡,設樂陳酒,從事擊博,恣其逸蕩,安可長也?故雖大嘗有陵物之心,而禍敗之致乃出於飛鳶適墜其腐鼠。夫飛鳶之得腐鼠,忍棄而墜之耶?衢路之人不一矣,乃適中其俠客,豈非其騎奢為神人之所共惡,默有俾之墜而中者,將啟俠者之怒邪?
  東方有人焉,曰爰旌目,將有適也,而餓於道。狐父之盜曰丘,見而下壺餐以餔之。爰旌目三餔而後能視,曰:子何為者也?叔我狐父之人丘也。爰旌目曰:譆,汝非盜邪?胡為而餐我?吾義不食子之食也。兩手據地而歐之,不出,客喀然,遂伏而死。狐父之人則盜矣,而食非盜也。以人之盜,因謂食為盜而不敢食,是失若寶者也。
  解日:方其未能視則就而餔,及其既餔之而能視,則因心妄見請盜之食為盜,至於隕其身而不顧。由是知心目之知,則其於利己也少,而害己也多矣。謂之爰旌目,則以目能旌別也。《莊子》曰:賊莫大乎德,有心而心眼。《老子》 曰:聖人為腹不為目。豈以此歟?
  柱厲叔事莒敖公,自為不知已,去,居海上。夏日則食菱芰,冬日則食橡栗。莒敖公有難,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。其友曰:子自以為不知已,故去。今往死之,是知與不知無辯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