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田画跋 清 恽格

  画有用苔者,有无苔者。苔为草痕石迹,或亦非石非草。却似有此一片,便应有此一点。譬之人有眼,通体皆虚。究竟通体皆虚,不独在眼,然而离眼不可也。

  文徵仲述古云:看吴仲圭画,当于密处求疏;看倪云林画,当于疏处求密。家香山翁每爱此语,尝谓此古人眼光铄破四天下处。余则更进而反之曰:须疏处用疏,密处加密。合两公神趣而参取之,则两公参用合一之元微也。

  笔笔有天际真人想,一丝尘垢,便无下笔处。古人笔法渊源,其最不同处,最多相合。李北海云:似我者病。正以不同处同,不似求似。同与似者,皆病也。

  香山翁曰:须知千树万树,无一笔是树;千山万山,无一笔是山;千笔万笔,无一笔是笔。有处恰是无,无处恰有,所以为逸。

  气韵自然,虚实相生,此董巨神髓也。知其解者,旦暮遇之。

  皴染不到处,虽古人至此束手矣。

  云林树法,分明如指上螺,四面俱有。苔法皴法,多于人所不见处着意。

  今人用心,在有笔墨处;古人用心,在无笔墨处。倘能于笔墨不到处,观古人用心,庶几拟议神明,进乎技已。

  春山如笑,夏山如怒,秋山如妆,冬山如睡。四山之意,山不能言,人能言之。秋令人悲,又能令人思。写秋者必得可悲可思之意,而后能为之。不然,不若听寒蝉与蟋蟀鸣也。

  三日不搦管,则鄙吝复萌,正庾开府所谓昏昏索索时矣。

  逸品其意难言之矣,殆如卢敖之游太清,列子之御冷风也。其景则三闾大夫之江潭也,其笔墨如子龙之梨花枪,公孙大娘之剑器。人见其梨花龙翔,而不见其人与枪剑也。

  画以简贵为尚。简之入微,则洗尽尘滓,独存孤迥,烟鬟翠黛,敛容而退矣。

  高逸一种,不必以笔墨繁简论。如於越之六千君子,田横之五百人,东汉之顾厨俊及,岂厌其多?如披裘公人不知其姓名,夷叔独行西山,维摩诘卧毗耶,惟设一榻,岂厌其少?双凫乘雁之集河滨,不可以笔墨繁简论也。然其命意大谛,如应曜隐淮上,与四皓同征而不出;挚峻在F山,司马迁以书招之不从;魏邵入牛牢,立志不与光武交。正所谓没踪迹处,潜身于此,想其高逸,庶几得之。

  宋法刻画,而元变化。然变化本由于刻画,妙在相参而无碍。习之者视为歧而二之,此世人迷境。如程、李用兵,宽严易路。然李将军何难于刁斗,程不识不妨于野战。顾神明变化何如耳。

  方圆画不俱成,左右视不并见,此《论衡》之说。独山水不然。画方不可离圆,视左不可离右,此造化之妙。文人笔端,不妨左无不宜,右无不有。

  《易林》云:“幽思约带。”古诗云:“衣带日以缓。”《易林》云:“解我胸舂。”古诗云:“忧心如捣。”用句用字,俱相当而成妙用。笔变化,亦宜师之。不可不思之。

  笔墨本无情,不可使运笔墨者无情;作画在摄情,不可使鉴画者不生情。

  古人论诗曰:“诗罢有余地。”谓言简而意无穷也。如上官昭容称沈诗:“不愁明月尽,还有夜珠来”是也。画之简者类是。东坡云:“此竹数寸耳,有寻丈之势。”画之简者,不独有其势,而实有其理。

  清如水碧,洁如霜露。轻贱世俗,独立高步。此仲长子《昌言》也。余谓画亦当时作此想。

  当谓天下为人,不可使人疑。惟画理当使人疑,又当使人疑而得之。

  群必求同,同群必相叫,相叫必于荒天古木。此画中所谓意也。

  寂莫无可奈何之境,最宜入想,亟宜着笔。所谓天际真人,非鹿鹿尘埃泥滓中人,所可与言也。

  十日一水,五日一石。造化之理,至静至深。即此静深,岂潦草点墨可竟?

  宋人谓:能到古人不用心处。又曰:写意画两语最微,而又最能误人。不知如何用心,方到古人不用心处;不知如何用意,乃为写意。

  幽情秀骨;思在天外,使人不敢以凡笔相赠。山林畏佳,大木百围可图也。万窍怒号,激y叱吸,叫谤突咬,调调刁刁,则不可图也。于不可图而图之,惟隐几而闻天籁。

  山从笔转,水向墨流。得其一脔,直欲垂涎十日。

  妙在平澹,而奇不能过也。妙在浅近,而远不能过也。妙在一水一石,而千崖万壑不能过也。妙在一笔,而众家服习不能过也。

  魏云如鼠,越云如龙,荆云如犬,秦云如美人,宋云如车,鲁云如马。画云者虽不必似之,然当师其意。

  作画须优入古人法度中,纵横恣肆,方能脱落时径,洗发新趣也。

  余尝有诗题鲁得之竹云:“倪迂画竹不似竹,鲁生下笔能破俗。”言画竹当有逸气也。

  董宗伯云:画石之法,曰瘦透漏。看石亦然。即以玩石法画石乃得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