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子昂临本甚多,世所传十七跋、十三跋是已。“世人但学兰亭面,欲换凡骨无金丹。”山谷语与东坡同意,正在离合之间,守法不变,即为书家奴耳。
  昔右军诸帖,半出于问病吊唁,从哀戚中结法,所谓泪渍老笔者,其书独垂至今。
  《内景经》全在笔墨畦径之外,其为六朝人得意书无疑。今人作书只信笔为波画耳。结构纵有古法,未尝真用笔也。善用笔者清劲,不善用笔者浓浊。不独连篇各体有分别,一字中亦具此两种,不可不知也。
  颜鲁公受笔法于张长史。尝有“锥画沙”、“印印泥”之喻,又谓之“屋漏痕”。然其碑帖严整,蚕头鼠尾,即不无“锥沙”、“印泥”、“屋漏痕”。未之见也。独此碑落笔与放笔处,和缓挺劲兼之,余临写之,次恍若有悟。鲁公曰:自钟、王至虞、陆,皆口决手授,以至张长史。信矣。
  锥沙三喻,皆喻藏锋,不知出锋亦有之。因出锋之尤,故成藏锋之浑,此碑是也。东坡偃笔虽形类颜,失在用笔矣。其学王僧亦然。
  《争座位帖》,宋苏、黄、米、蔡四家书皆仿之。唐时欧、虞、褚、薛诸家,虽刻画二王,不无拘于法度。惟鲁公天真烂漫,姿态横出,深得右军灵和之致,故为宋一代渊源。
  余近来临颜书,因悟所谓“折钗股”“屋漏痕”者,惟二王有之。鲁公直入山阴之室,绝去欧、褚轻媚习气,东坡云:“诗至于子美,书至于鲁公。”非虚语也。颜书惟《蔡明远序》尤为沉古,米海[一生不能仿佛,盖亦为学唐初诸公书,稍乏骨气耳。灯下为此,都不对帖,虽不至入俗,第神采璀璨,即是不及古人处,渐老渐熟,乃造平淡。米老犹隔尘,敢自许逼真乎?题以志吾愧。
  余每临怀素《自叙帖》,皆以大令笔意求之,黄长睿云:米芾见阁帖书稍纵者,辄命之旭。旭、素故自二王得一家眷属也。旭虽姿性颠逸,超然不羁,而楷法精详,特为正真,学狂草者,从此进之。
  柳诚悬书,极力变右军法,盖不欲与《禊帖》面目相似。所谓神奇化为臭腐,故离之耳。凡人学书,以姿态取妍,鲜能解此。余于虞、褚、欧,皆曾仿佛十一,自学柳诚悬,方悟用笔古淡处。自今以往,不得舍柳法而趣右军也。
  杨景度书,自颜尚书、怀素得笔,而溢为奇怪,无五代衰*之气。宋苏、黄、米皆宗之。《书谱》曰:“既得平正,须追险绝”景度之谓也。
  书家以险绝为奇,互窃惟鲁公、杨少师得之,赵吴兴弗解也。今人眼目为吴兴所遮障。予得杨公《游仙诗》,日益习之。
  东坡先生书,世谓其学徐浩。以余观之,乃出于王僧虔耳。但坡公用其结体,而中有偃笔,又杂以颜常山法。故世人不知其所自来。即米海[书自率更得之,晚年一变,遂有冰寒于水之奇。书家未有学古而不变者也。
  米元章书,沉着痛快,直夺晋人之神。少壮未能立家,一一规模古帖,及钱穆父诃其刻画太甚,当徒势为主,乃大悟,脱尽尽本家笔,自出机轴,如禅悟后,拆肉还母,拆骨还父,呵佛骂祖,面目非故。虽苏、黄相见,不无气慑。晚年自言无一点右军俗气,良有以也……。
  右皆赵文敏闲窗信笔所书。锡山安氏刻于家。余素不学赵书,以其结构微有习气,至于用笔、用墨,文敏所谓“千古不易”者。不如是,何以名喧宇宙也!前人正自未可轻哉议。
  人谓倪书有《黄庭》遗意,此论未公。倪自作一种调度,如啖橄榄,时有清津绕颊耳。书家四忌:甜、邪、俗、赖。倪从画悟出,因得清丽。枝指山人书,吴中多赝本。此书律诗二十首,如绵裹铁,如印印泥,方是本色真虎,非裴将军先射诸彪也。
  本朝学素书者,鲜得宗趣。徐武功、祝京兆、张南安、莫方伯各有所人,丰考功亦得一斑,然狂怪怒张失其本矣。余谓张旭之有怀素,犹董元之有巨然,衣钵相承,无复馀恨,皆以平淡天真为旨,人目之为狂乃不狂也。
  吾松书自陆机、陆云,创于右军之前,以后遂不复继响。二沈及张南安、陆文裕、莫方伯稍振之,都不甚传世,为吴中文、祝二家所掩耳。文、祝二家,一时之标,然欲突过二沈,未能也。以空疏无实际。故余书则并去诸君子而自快,不欲争也,以待知书者品之。
  《画禅室随笔》 
  “诗不求工字不奇,天真烂漫是吾师。”东海先生语也,宜其名高一世。
  书道只在巧妙二字,拙则直率而无化境矣。
  字之巧处在于用笔,尤在用墨,然非多见古人真迹。不足与此窍也。
  作书须得提起,不可信笔,盖信笔则其波画皆无力。提得笔起,则一转一束,处皆有主宰,转、束二字,书家妙诀也。今人只是笔作主,未尝运笔。
  作书最要泯没棱痕,不使笔笔在纸素成刻板样。
  用墨须有润,不可使其枯燥,尤忌浓肥,肥则大恶道矣。
  书家好观《阁帖》,此正是病,盖五著辈绝不识晋。唐人笔意,专得其形,故多正局。字须奇岩潇洒,时出新致,以奇为正,不主故常。此想象吴兴所未尝梦见者,催米痴能会其趣耳。今当以王僧虔、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