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说个“张秀”,就有十分疑惑,后来又见说个五十两一锭银子,晓得决然是他,便推托道:“老朽家中,并没有个什么杨一和什么张秀,怎么好教老朽当官承认?”公差道:“本县大爷只因那锭赃银上凿着大名,故此要拘老员外去。”杨员外道:“这一件事,虽然不致着我偿命,却也要费些唇舌。便问公差大哥,这事如何分解?”公差笑道:“老员外,你这样财主人家,莫说是干连人命,便活活打死了一个人在这里,也不用着忙。依我愚见,这时候四爷已去相验过了,你明早央几个秀才,拿了手本,先去当堂见他一见。你晓得我们老爷,一味朦胧,又是不肯做清官的,再将百十两银子,托一个心腹衙役,着肉一揌,强如去讨人情。不是一件天大事情,脱得干干净净?”杨员外勉强笑道:“大哥见教有理。”分付家童,再暖酒来。二人就走起身,作别先去。
  那杨员外事到燃眉,出于无奈,只得唤出孩儿,把前事细说一遍,商量明早要寻几个秀才出官。孩儿道:“爹爹,你是老年人,且放开心绪。村中有几个秀才,都是先生日常间相处的好朋友。只要今晚着人先去送下请帖,明早一齐来了。”杨员外当晚便着人先去接下。
  却说那些秀才,个个都是酸丁。原在各处乡村,训蒙糊口的,因到冬尽,都歇馆在家过年。听说杨员外家要接去出官,个个应承。次日,未到天明,老成的,后生的,欣欣然来了二三十。有头巾的没了蓝衫,有蓝衫的没了皂靴。杨员外见了,也不嫌多。就齐整先治酒肴款待,各送轿金五钱,再把事情细说一遍:“事妥回来,每位再谢白金二两,白米三石。”众人听说,欣然齐到县前,都会集在公馆里。那公馆原是县官见宾客的所在。只听得乱纷纷,有说去写手本的,也有说只用口禀的。那管门皂隶看见,把他众人一齐推出。
  恰好知县远远拜客回来,你看那些秀才,急急忙忙,跑的跑,提的提,一齐簇拥上前,围住轿子,把手本乱递。知县问道:“这些生员,为着甚事?”众人道:“生员们是为保良民杨亨的。”知县听得说保杨亨,思量自己一厘尚未到手,难道就肯干休罢了?便着恼起来,把手本劈面丢去,厉声怒骂道:“你这些无耻生员!朝廷与你这顶头巾,教你们去习个进路,难道是与你们揽公事,换酒肉吃的?况且如今宗师岁考在迩,还不思量去早早着紧攻书。终日缠官扰民,今日是手本,明日是呈子,兴讼也是你们,息讼也是你们。莫说我做官的竟没个主张,就是孔仲尼 的体面,也不替他存些!”喝声:“快快赶去!”
  你看那些小胆的,恐怕干系前程,远远先退去了。有几个老年的。拼着这顶头巾,一心只是想着杨员外的二两银子、三石白米,紧紧扯住着知县的员领,只叫:“求老父母开恩!”知县被他缠扰不过,止得勉强应承,收下手本 ,方才散去。
  那知县回到堂上,只见典史亲自上堂送递尸单,看了知县气冲冲的,便问道:“堂尊原何着恼?”知县就把杨亨央生员扳轿子的事,细说一遍。典史摇头道:“说起那些生员,真个惫赖。莫说是堂尊,就是典史衙内,日日被他吵吵闹闹,缠扰不过。这是杨亨那刁民的诡计。终不然大大一桩人命,可是央得这几个小小生员,讲得人情,也必先来尽堂尊一个礼才是!”那知县听见典史说来正合心窍,便道:“那杨亨虽是个财主,就有许多大,难道不服本县拘唤的?也罢,我敢劳你去亲提他来。”那典史听说委他亲提,辞了知县,带领从人便走。
  却说那些秀才,回见杨员外,你也夸逞,我也夸逞,各自要表殷勤。杨员外道:“多承列位盛情,得与老朽鸣此冤抑。事毕,另当重酬。”分付快备午饭,先暖些酒出来,御一御寒。家童连忙整治。
  杨员外正在堂前陪那些秀才饮酒,只听得门外远远喝道声来,闹嚷嚷的说:“休放走了杨亨!”正开门,那典史便下了马,摇摇摆摆,竟到堂前坐下。这杨员外此时觉也心慌。内中有两个在行的秀才,分付跟随从人,俱出去伺候。掩上大门,独留典史。便与杨员外计议,齐齐整整重治酒肴。不想这典史又是个好酒的,听说个“酒”字,竟把亲提杨亨一件公事撇在东洋大海。与那些生员,逐个个见了礼,上下分席而坐。杨员外分付开了陈年香雪酒。你看:
  众生员一个个齐来劝饮,这典史逐杯杯到口便吞。斟一盏,饮一盏,那等得催花击鼓;你一巡,我一巡,说什么瓮尽杯干。顷刻间醉魔来摇头咬齿,霎时节酒兴至意乱心迷。也不管乌纱斜戴,也不管角带横拖。虽不是狠判官执笔行头,恰便是怒钟馗脱靴模样。
  你看那些生员,落得官路当人情,你一杯,我一杯,霎时间把一个清清白白的典史,灌得糊糊涂涂。杨员外又去取了两个元宝送上,这典史接在手,把眼睛睁了一睁,认得是两个元宝,便笑吟吟对众生员道:“这个,学生怎么好受?待学生还转送到堂尊那里去罢。”众生员晓得是替知县开门路的说话,便又扯过杨员外计议,取出二百两来,送与典史,道:“这二百两,烦老父母转送上堂尊,把舍亲事体周支一周支。”
  典史欣欣然把自家两个元宝先藏在右手袖里,再把送堂尊二百两,收在左手袖里,作别上马,竟回衙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