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。把这三个题目的命意一想,无非庸腐锢旧的宗旨:不愆不忘者,分明说要守着祖宗制度,不可改革;王安石乃是以新法败坏宋朝之人,亦是借他做个影子,叫人勿言新法;第三题虽是问的口气,实也侧重八股,有个此优于彼之意。据此看来,这卷子无甚做头。若照我的见解意思做了上去,必与他宗旨反对,且就此可见这官的顽固,不是能奉行新法的。怪道他接了办警察、办学堂的文书,搁住了不发出来,将来还怕不是含含胡胡敷衍过去?黄绣球说:“话虽如此,但是做文章,原要自出机杼,自行发挥,不是迎合他人的嗜好。况你又并非真为了科举,争什么名次高下?做也罢,不做也罢,倒是这三个题目,据你的见解,自然有不同之处。我却不但莫测你的见解,便是那不愆不忘的书理,与王安石的人物历史,我也不知。你可讲给我听,就拿你的讲义。写在卷子上面,来得及,便交了去,试试衡文的眼法;来不及,只算当我是个女学生,讲两首书,你又何乐不为呢?”
  黄通理笑道:“这『不愆不忘』的一句书,在《孟子》上,大孩子已经读过,应该会讲了,先叫大孩子讲几句听听。”于是他那大孩子便照着朱注讲过一遍。黄绣球问:“讲的可是?”黄通理道:“不差。但这句书『不愆与不忘』,虽是四字对举,却为一意交互。愆训过失,凡先王之法,似其不愆者,必宜遵守勿忘;如忘之,即非先王之法。若其已愆,又宜及时修改,使归于不愆而后已,故常有旧章可以率循。后人把这四字,看成两橛,只死守下句,以词害意,动不动说是先王法度,可愆不可忘,岂知愆是差脱之意,如五星运行失所,亦谓之愆。星行尚有失所之期,故先王立法,亦断无久而不愆之理。后人只将『愆』字作为违背先王的说法,犹言不可违背先王,因而连先王已愆之法,也斤斤守着,不知法已衍,即非旧章,果能率由旧章,必须不忘其不愆之法。这句书要如此讲,始觉圆活。观上文徒法不能以自行的这一句,更为分明。不然,只要是法,何以又不能行呢?”
  黄绣球与他大儿子一齐听着,均自无语。他那小儿子在旁,说:“这书我还未读,听父亲讲来,也尚懂得。既这么讲,何以这句书,不说『不忘不愆』,要说『不愆不忘』呢?”黄通理说:“你这孩子,又来驳我了。古人文字,本有倒装句法,这两句是《孟子》引的《毛诗》,那《毛诗》是有韵的,取『忘』字与下句『章』字协韵而已。”黄绣球问道:“然则他命题之意,一定是寻常解识,与你大不相同。但他那寻常解识,本于朱夫子。你这异常解识,在古人中也有说过的没有?”
  黄通理道:“大凡读书,原不可拘文牵义,泥煞章句,讲法与书理相合,就是近人的,也多有可采,讲法与书理不相合,不要说朱夫子,便连孔夫子岂能信得?法国从前有一位文明初祖,名叫笛卡儿,其学以怀疑为宗旨,谓于疑中求信,其信乃真。此理厘然有当吾心,吾即取之,苟然不慊吾心,吾即弃之。虽古今中外之圣哲,同所称述,皆疑而不信。我今讲这句书,只是凭我见解,何须依傍古人?现在天下大势,正坐依傍古人,不论古人说得是的,说得错的,毫无决择,一味崇拜,所以见理不明,谬种流传,达于腐败极点。一二新进后生,略闻异说,却又把中国数千年来先生留传的良法美意,偶因古人一两处的误会误解,就牵连一概抹煞,嚣然腾辨,渐渐的分出旧学新学,旧党新党的诸般名目。其实有旧学的,方能窥见新学;真维新的,无不从旧学中考察折衷而来。譬如裁制一衣,料子换了新的,而做法一样有领缘襟袖,不能出旧式范围;建造一屋,木石换了新的,而造法一样有门窗户壁,不能破旧时间架。只不过衣服的长短大小,要合体,房屋的宽狭明暗,要合宜,不可应该长大的仍裁得短小,应该宽广明爽的,仍造得窄而且暗,这就叫做维新不守旧,也就叫做不愆不忘,率由旧章了。若故意做衣服做得不合体,造房子造得不合宜,以为新鲜奇异,却已忘记了衣服房子的不愆制度,不得为之率由旧章。旧章既失,便新不成新,旧不成旧,一物一器,尚不适用,何况那政治上的事,关于民生国计的呢?我如今讲了这半天,待我便将此意,发出一篇讲义来。至于那王安石的人物历史,策论八股的优劣比较,一时说给你们,也来不及,索性也待我做他出来,再看再谈。”
  当时黄绣球领了两个孩子走开,黄通理自在书房内构思作文。那天气竟酷热无比,到了黄昏,寒暑表尚高在九十几度。黄绣球说:“如此热法,何苦必定要去做他?不如端张椅儿,仍旧谈谈说说,当作乘凉。”黄通理却文思泉涌,笔不停挥的坐在灯下,并不起草,就一行一行写在卷子上面,真有得意疾书之乐。黄绣球放心不下,时常走去看他,替他扇子,赶蚊子。顷刻之间,已成了一篇不愆不忘的讲义,一篇王安石论,暂为搁笔。命他孩子们捧一个西瓜出来,交与黄绣球,逼些瓜汁来饮,略为润燥。他大孩子闻得有西瓜吃,忙去拣了个大的,滑手一跌,将西瓜跌成两片。黄通理道:“看你做事慌张,好好的一个瓜,又送在你手里。”黄绣球上前看时,这瓜白瓤白子,像还未熟。黄通理听说是白瓤白子,便道:“这也罢了,还没有什么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