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急得跌脚捶胸,乱嚷乱跳道:“不好了,不好了!”走路的人便来问他,宁无知告诉不见了行李,内中有千余金东西,不知被哪个拿去了。众人道:“你行李中既有这些银子在内,为何这样不谨慎。这京师所在,神棍拐子,上千整万的,稀罕拐你一个。你只好认晦气罢了。”有的说道:“大约还去不远,趁早赶去,只怕还赶得及,也未可知。”有的说道:“你老哥,想是被『善中求』拐去了。”宁无知忙问道:“『善中求』住在哪里?乞大爷指明,我好去寻他。”那人笑道:“你这朋友真是外京老实人。我这京城拐子有两种出奇名色,专门在城门口看人行李进门,他见了孤单客人,便跟在后面。外京人哪里知道路径,便寻人问路,他便指东说西,引你弯弯曲曲到僻静冷巷,没人所在,便一伙上前一顿拳头,夺去行李。这叫做『恶中取』;有一等一面不识,混认亲戚朋友,拱手作揖,挨进身来,拐了东西。这叫做『善中求』。其余也说不尽。”
  宁无知听了,只急得没法。想了一会,只得赶寻。哪里有个影儿。只是叹气。要寻饭店安歇,店家见他空身,俱不肯留,只得依旧出城走到下驴的所在,与众人说知。众人见他苦楚,便留他歇夜,幸喜身边还剩些零银,买些饭吃。到了夜间,想一回,恨一回,道:“谁知一个到手银钱,又没福消受。我费了多少心机,倒被他轻轻拐去。”一夜不曾合眼,却又痴心不断。
  次日又入城找寻,一连数日,早将身边银子吃完。只得叹口气道:“罢了,罢了,真是小骗遇了大骗了。”一时进退无门,因想道:“外乡酒不如故乡水。我回去,极不济还是尚书阿舅,谁不奉承。在此谁来理我。就是贝公子与我费嘴,我去求姐夫,姐姐也要看顾我三分。”
  主意定了,遂将身上几件衣服卖了,放在腰间做盘缠,往湖广一路而走。谁知祸不单行,天岂佑恶。宁无知到了山东地方,一日正走着路,忽遇着一起逃荒百姓。走到面前,见他独自一个走路,竟一拥上前,一把捉住。宁无知双拳难敌四手,早被众人推倒,按头的按头,摁脚的摁脚。众人将他腰间乱搜乱挖,尽行搜去,又见他穿着绵衣,也剥了下来,连鞋袜也剥了。宁无知在地下乱滚乱哭,高叫哀求。众人哪里理他,便一哄的爬山过岭的去了。
  宁无知在地上滚哭了一会,只得立起身来,身上只留得一件白布褂儿,一条裤子。因叹气道:“这想是『恶中取』了。还算我造化,不曾被他打伤哪里。若是打坏,走不动,只好饿死在这荒郊野外了。”因见天色渐晚,只得挨入村中,逢人告诉被拐苦楚。有人怜他落难,留他歇宿。幸喜是八九月天气,夜间还不大冷,宿了一夜,次日只得又行。
  自此沿途求乞,到了通水路的所在,便混入驿中与人扯纤,一路下来。这日恰恰幸小姐隔夜吩咐了家人,雇纤夫赶路。船到山水驿,家人上去与驿官讨了几个应故事水夫,便又将银子雇人。这些驿夫见有银钱雇人,大家来争。家人只拣几个精壮的雇了。宁无知是一向受用的,今日初进,身子也还好看,故此在内,遂一齐上纤。不期一时尿急,在后面小解,谁知被人细细看明。他不晓得,竟自上纤而走。不一会,忽背后有人赶来,扯着说道:“公子唤你,可跟我上船。”宁无知吃了一惊道:“公子唤我做什么?”家人道:“我哪里晓得。”遂扯着就走。
  家人领他上船,只见毛小姐改了男妆,飘巾阔服坐在舱中。宁无知看见连忙跪下磕头,道:“不知公子唤小的做什么事?小的并不曾躲懒,求公子饶恕。”假公子道:“我见你不象是个驿夫,想是好人家出身,为何作此贱役。想是犯了什法,配在驿中。你从实说出,我有处置。”宁无知见公子并不怪他,便满心欢喜道:“小的实是好人家儿女,并不曾犯法。公子要问起小的根由,小的有无限的苦楚,只得要直诉了。”便跪在船板上,诉道:
  自小生居孝感县,地名虽好我不善。
  上无父母下无兄,一任邪心用机变。
  有个姐姐是同胞,已嫁尚书谁不羡。
  人人见我惧三分,让我装腔学花面。
  姐夫爱女要择婿,不许富家许贫贱。
  借此谣言骗姐姐,姐姐听了心中眩。
  只碍姐夫在面前,忽然凑巧选秋彦。
  同了儿子赴科考,我将甥女通别线。
  暗约日期收聘财,白银更有黄金钏。
  喧天鼓乐正送来,姐夫恰归亲可见。
  拳打脚踢打媒婆,楮婆打得团团转。
  小子见风便转船,速去藏身只是战。
  礼物退回没奈何,又与媒婆同一串。
  全全收去匿家中,许朝许夕教人盼。
  只言甥女在我家,快些备下合欢宴。
  贪痴公子信为真,娶亲轿子门前旋。
  打扮媒婆悄上轿,充做新人去如箭。
  忙将门户紧牢栓,席卷金银装褡裢。
  连夜逃来上兆京,三考吏员酬宿愿。
  谁知天理不容亏,长安市里寻饭店。
  伤天害理得人财,小骗谁知逢大骗。
  赤手空拳难久挨,只得还把家乡恋。
  才到山东荒野村,饥民涌出如雷电。
  剥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