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河。使人家李小乙开个冷烧酒店儿,李守备在门首坐着上帐。黎金桂自和母亲在屋里做些针黹,替人缝袜缝鞋,得些钱来度日。
  李守备这个儿子,年已十二,甚是痴呆,吃饭穿衣,不知东西南北,屙屎溺尿,也要人领他去,顺口叫他做憨哥。黎家母子好不呕气,这里按下不提。
  却说这汴梁自宗泽安下营寨,整练军马,不消半年,兵马钱粮,件件俱足,城池寨堡,整旧如新。把金人连败了三阵,拔营而去,不敢近河北来。宗泽连连上本,要定日过河,与金兵决战,恢复失去城池,以报二帝之仇。不料朝里汪黄二相,力劝高宗,要与金人讲和,怕宗泽过河惹动刀兵,再开了江南边衅。屡疏不听,收的王善人马,请旨封赏,俱不准行,把士气大沮。宗泽愤气,生出背疽,一月而亡,临死大叫“过河”三声,其气方绝。因此人心解体,幸得东京大将曲端,镇守了几年,人民归业,略有太平光景。这汴梁是繁华之地,士女极是奢侈,好游春看景。虽经大乱,那风俗到底不改。遇着佳节,都要出城外汴河之上,一般走马射箭,品竹弹筝,打弹抛球,擎鹰架犬,弄百般杂戏儿顽耍。那一时是建炎三年二月清明佳节,但见:
  重重烟雾,淡淡风光。轻寒轻暖,佳人初试薄罗裳;乍雨乍晴,荡子共游芳草地。缘杨外、秋迁对对,红妆双凤;杏林边、猎骑纷纷,锦袄乱飞鹰。弹棋蹴,五陵豪侠;藏钩拨阮调筝,百斗狭斜博醉。柳外青楼皆系马,车中红袖不垂帘。
  那黎金桂年已十六岁,不消说容颜娇嫩,又且绝世聪明。看着那阳和天气,柳叶儿半青半黄,杏花儿半开半落,汴河上游人妇女,俱是香车宝马,巧样的钗梳、异样的绫罗、滚滚香尘如云霞相似。自己却穿着粗布衣服,清水梳头,油也不见一点。恹恹春气,又沉又困,想到邻家去打打秋千,又没件衣服,怎样去得?又想道从小的公婆女婿不见个音信,倚窗默默无言,不觉掉下泪来。正是对景伤情,有[浣溪纱]词为证:
  燕蹴新泥堕画梁,海棠红艳妒罗裳。日斜心事暗思量:柳线春眠无限恨,桃红香暖不成妆,难将心事写纱窗。
  不消说金桂姐年少怀春,是女儿家本等。却说他母亲从着黎指挥时,在京城和这一搭女客们,当会游春,何等风流富贵,耍笑风骚。夫妇二人原来一对京城里在行的妙人儿。一时没奈何,嫁了个老守备,吃的是粗茶淡饭,到晚上上的床来,这老官儿倒下头一个鼾睡,直睡到天明,再叫不醒的。就是一月间勉强来奉承两遭,一似那杀败的残兵,望着城门先抛抢弃甲。弄了半日,还是根折枪杆,通是进不去的。才用手抚得有些气儿,又滚出来了,改不了他的本色。
  这黎指挥娘子今年四十五岁,是经过大风大雨的。守了一年活寡,见这些春色,想起富贵时节在岳庙林下多少妯娌、姊妹顽耍,今日到了这个尽头日子。看见女儿落下泪来,一面劝道:“我儿,你有了这般人才,怕没有好对儿,因甚凄惶?”说着不觉也掉下泪来,娘女两个正自悲切不提。却说邻家一女,也有十五六岁。他父亲是吴银匠,乱后起家,开个小典铺,常过来与金桂说话儿。今上的墙来,探着半载身子道:“姐姐,你不出去河上耍耍?闻得今日清明河上柳林里有三个会:一个是走黄河九曲的会,扎下了九层门,随人进去,再走不出来;一个是团秋千的会,只用一个车轮儿,这些妇女板着短绳,用个滑车,团团转将起来,飞也似和花蛾的一般,打的好不爱人。到了半天里,胆小的还有吓出尿来的;又有一个香孩儿会,旗竹架,扎在半天里,把大家好俊孩儿扮做八仙过海,童子拜观音,蟾宫折桂,唐明皇游月宫各样的故事,摆十数里路。这时节谁肯家里坐着!我母亲着我来问李奶奶,一搭儿去走走,一路也好回来。”说着话,金桂姐揩揩眼泪道:“就是去,我娘们也没有衣裳穿哩,那里借去?”那女儿道:“俺今日要请两个姨妹子,他送了衣服来,因犯了心疼病不来了,现放着衣裳两三套,店里当的簪子珠冠儿环儿,都带不了,你肯同去,我就送过来。”桂姐点了点头。那女儿墙上下去,过不多会,只见又上墙来,送过一个包袱。打开一看,包着四套衣裳;又是一个匣子,盛的钗环翠花。桂姐母女看了,不觉笑上脸来,便道:“为没衣裳,不得出去踏青,哭的眼也红了,怎么天假其便,就有姑娘来请你陪他去走走。”说不及话,吴银匠媳妇也过来道:“李奶奶,你也太煞拘紧姑娘了。这样令节,谁家不出去?女儿家只管死坐着,忧煎出病来。”看着金桂道:“这样一表人材,出去着人家看看,也好来提亲。常言“有珠不露,谁知是宝”。你老人家也还是半老佳人。咱在这河岸上走走就回来,也是一年一个清明。这样大乱年景,知道耍上几遭?说毕李守备进来说道:“你娘儿们走走去,大家早回来,我在家里看门罢。”也只为不得已,借着游耍,要安他久旷的心。老人娶了少妇,多得如此的陪罪。说毕李奶奶替女儿梳了头,插上珠翠,把衣服件件穿的可体,一似照样儿裁的一般。李奶奶也穿上一套紫罗衫儿,衬着这玉色衫,淡淡的戴上两枝翠花,看来不上四十岁的,且是面嫩。和吴银匠媳妇,领着两个女儿出门上桥来。过河一带,酒馆歌楼,都是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