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客人去了,老实哭将进来,把一封银子放在桌了,说道:“我看表弟也不像个短命的人,那知道遭此横祸!我方才细细问明,原来表弟救起来时,只穿着一条裤子,因船里暑热,把衣服袜子都脱掉的,鞋子也撩在江里,到岸上才买一双草鞋穿着。这银子亏得放在身边,没有失落,说是还有姓文的银子在内。棺材是隔日前已托店家买就的。寄银之时,已经垂毙,写不动字了。那店家住在镇江西门大马头上,姓王,叫做王三道。若要收拾尸棺,早晚我替你去罢。休要苦坏身子,四婶子你替我劝劝,这也总是前世事了!”老实哭了出去。四嫂和张妈都含着眼泪,劝了一会,也自去了。
石氏问璇姑道:“我想起来,这信竟是真的呢!吴江一水之地,文相公来不来俱该回家,怎就耽搁到三四个月?这寄信客人怎肯把自己的银钱,来哄骗人家”你方才说此信是假,是怎么缘故?璇姑道:“我也因哥哥出去,杳无消耗,日日忧虑,方才一闻凶信,原是惊惶;只因没有确据,尚未深信。到后来说出翻船之事,我便猜破九分,知道这事是假的了!”石氏道:“江中遇风翻船,这是常事,怎么就不信呢?”璇姑道:“哥哥相貌,将来正有际遇。至文相公大耳丰颐,尤属期赜之相;况他立心仁厚,度量宽宏,仗义抚危,济人利物,论积善余庆之理,何至不保其身?即或气数不齐,断无横死之理!那恶奴见我誓死不从,自然复出奇计,先寄此信,绝我之念;然后再来说诱,活我之心。那寄书之人与这银子,定是恶奴所为,我和你不要被他惑了!”石氏大悟道:“姑娘所料,十有八九!但你哥哥与文相公因何并没信息?你哥哥又在暗九,算命的俱说要防大病;我们毕竟向镇江店里讨一确信,才得放心。”璇姑道:“明九暗九之说,最是荒唐;命理深微,又岂庸夫所测?哥哥与文相公,俱有别故耽搁,亦非异事。我们两个女子,如何出门?舟中既为敌国,则所托何人?不是领入恶奴坑阱,即串通奸徒,弄成疑冢,我们亦无从辨识!不如专心守在此间,把这把皮刀,这条苦命,黏在一处,或者灾消福至,哥哥忽然回来,便保脱离罗网;不然,则数在难逃,我和你视死如归,姑嫂二人携手于九泉之下,安心等着哥哥与文相公阳寿终时,再图相会便了!”石氏此时疑团已破,便不甚悲伤,赞道:“姑娘识高心定,见理透彻,料事如神,使奴家顿开茅塞,我和你安心守去罢了!”因把银子送还,只说托张妈藏收,竟不提起易服搬棺之事。
到了次日,四嫂来打探了几回,不见动静。待到将晚时候,又踅进房来,劝石氏道:“这信不知是真是假?就是真的,也是大数,无可奈何的!大娘年纪正小,也不要去思量他了,寻点事体做做,或看看书,下下棋,分分心也好,休得苦坏了自己!大姑娘更不消悲戚,手足分上却也难怪,横竖有人照应,将来遇了贵人,寻得好对头,你嫂嫂是贤慧的,决不亏待!况住在至亲家里,邻舍又多,大家帮着,还你享的富贵荣华哩!大姑娘,我带来几部书,替你们两个解解闷,闲着和你嫂嫂看看,劝劝他,我明日再来看罢。”说着,重到老实房里,叮嘱了张妈,叫他管着他姑娘,又不知说了些啥话,咕咕哝哝的半歇,才转身出门去了。
这里,石氏、璇姑竟把昨日客人寄银报死的事,搁过一边,两人在房里也不提起。张妈留神察看,颇觉诧异,转思:“莫非听了李四嫂的话,就不悲伤?或是在那里看书,看出滋味,心无二用。果是如此,四嫂所说的计,如今两着棋都点了眼。今夜,那末着棋子,不消再下了。”正在胡思,只见张老实提着篮儿,买了些现成熟肉、烧鹅、薰蛋之类,右手携着酒壶,笑嘻嘻的走将进来。张妈迎着,忙去接了,两人走到房里,老实向内壁努了一努嘴。张妈道:“说来也奇怪,今朝两个竟没提起一字!”老实道:“这事有转机了,我们晚上趁这酒肴,邀他两个同吃,带点酒意,那事儿就容易动了。”张妈不答,只管翻着篮儿,忽失声道:“阿呀,你这老头儿疯了,啥事情买许多东西?”复低声道:“你当真起来了,这不过是个由头儿!你还记得并亲的那夜,你一杯我一杯吃得半醉,同进房来,干那一生一世第一遭儿。如今没啥快活的了,就是要吃酒助助兴,只消十二文,买包猪头肉,和你两人油一油也就够了。你倒要吃起和合饭来!只怕你那棉花条儿,就在酒里浸了三日,也不会硬朗的。”老实腻了脸,只是笑。张妈拿了酒肴,在外面桌上摆好,赶去烧饭。忽听门外有人喊叫,老实进来说:“李四嫂和你说话。”张妈丢了火钳,走出来,四嫂用手一招,跨出门外,交头接耳了一会,张妈才得进来。老实根问道:“四嫂袖子里塞出来的是啥东西?”张妈不答,低着头烧火。停会饭熟,进去请了石氏、璇姑,四人坐下,一同吃着。张妈开口道:“这是老头儿恐你们伤心,特地买来,替你们压惊散闷,须多吃一杯儿。”璇姑等看见酒肴,因住在老实家里,已是四月,油煎豆腐都没尝过,今日怎得如此破钞?不免疑惑。因推不会吃酒,把张妈拣的一块薰蛋吃了。石氏亦略为领情,便起身进厨,盛了两碗饭,同璇姑吃毕,道声失陪,先进房去。外面老实夫妻居然我斟你酌,把这酒肴都收拾到五脏庙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