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年无子,转着后事,未免唏嘘慨叹。一日对着夫人道:“我与你年俱六旬,孤力无助,只有一个兄弟,又是谋为不轨,品行欠端,后日必遭奇祸。指望侄儿成人,承嗣宗祧,又是一个蠢然无知的废物。便是闺英女儿,颇觉灵敏出众,才识超群,又是一个株守闺中的女子。造物之颠颠倒倒,缺陷不平,真令人解说不出。我今意欲择一佳婿,以完女儿终身,我与你也得半子相依,不忧无靠。但少年子弟,不失于粗俗,便失于轻佻。要个才德兼优能得吾意者,百不一见,又是一桩难事。莫若使女儿,亲自出个限韵诗题,索人酬和,播扬出去,那才学浅陋的自然不敢前来呈丑,必有英才佳土踊跃献长。倘文口选中,待我再亲自面试。若果然内外如一者,取为东牀,庶不误女儿终身,而尔我亦倚托有人矣。夫人意下何如?”夫人尚在沉吟不语。那时闺英侍坐,立起身来从容答道:“双亲膝下无人,孩儿终鲜兄弟,正可权做个不出门的男子,晨昏定省,怙恃终身,固孩儿之素愿也。婚姻大事,数由前定,岂容人拣择得的。况闺中题咏,事属不经。倘俚词鄙句,播扬开去,那些膏粱子弟,轻佻恶少,视为奇货,或冒名借色,或倚势强求,种种恶态,不可尽述。那时父亲却之反多周折,就之又失择配本怀,添出一番是非,徒增烦恼。”乐天点头道;“孩儿之言,深为有理,只是我此一举,亦出于不得已。男大须婚,女大须嫁。汝今年已及笄,不为早矣。”闺英接口道:“孩儿粗知礼义,父亲只管放心过去,自然有个天数,何必作此多方忧虑。”冯公夫妇俱赞叹不已。于是把择婿的念头,且歇息了。外人并不知闺英小姐具这般才貌,即有求亲的来,冯公不中意就回了,因此姻事蹉跎不题。
  再表梅公子,自到园内,暗喜藏身得所,又感冯公加意看顾。清晨起来,灌理花木,服役之暇,偷空便去读书,夜间每读到更尽漏澈。正是:
  受得苦中苦,
  方为人上人。
  话说冯公的书房,与梅公子的房相隔不远。梅公子初时诵读,留心收敛,不敢高声。以后渐渐惯了,读到忘怀处,便高声朗诵起来。一夜冯公睡醒,忽听得书声朗朗,惊骇道:“怪哉,此处何得有书声入耳?”仔细听时,愈觉声音悲切,不禁披衣起坐。再听时,那书声竟从木荣房里来的,不胜骇异。遂缓缓启扉,一路步到木荣房边。但见月明如水,树影横空,吟唔之声与风声上下,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,宛如孤鹤唳空,幽闺泣妇,书声中又带有凄楚之意。回到房中想道:“我暮年不得一个接续书香的子嗣,不意木荣倒具此一种志气。我一向原有些疑惑,』他并不像个下人的行止。由今看来,莫不是去国怀仇,含冤隐迹的奇士?然我与赵连襟,志同道合,意气相投,即有亲友隐情,也该与我说明,何必如此乔装,连我也瞒着?”挨至明日,梅公子并不知夜间被冯公窥听读书。那冯公存心要稽查他的来历,朝晨看他揩台抹凳,伏侍件件停当。冯公着意看他,愈觉有一种俊雅蔼蔼吉士的气象。暗想道:“我若平常这样问他,决不肯实说真情。待我生个计较,探其口气,看他如何?”待得饭后,冯公独坐书斋,梅公子走来侍立在傍。乐天道:“木荣你曾吃饭否?速去收拾行李,我打发你原到赵老爷那边去罢!”梅公子吃了一惊,跪下说道:“启老爷,倘小的有冒犯差失处,情愿受责。蒙老爷大恩抬举,正当服役左右,老爷何出此言?”冯公扶起说道:“不是有甚么过失,只是你有天大一桩祸事,关系非浅,在我这里也未免有些不便,你休要瞒我。”
  却说冯公原不知情,故意设此恐吓之计试他,不觉果然触着真情,梅公子吓得面如土色。扑簌簌掉下泪来道c“求老爷救小的则个。”冯公道:“你有甚事?细诉我知道方好救你。”梅公子想来,亭到其间,不得不实诉真情。四顾无人,把书房门拽上,将父亲尽忠而死,又被回禄,亏万寿庵园觉僧收留读书,拒见程松起祸,又亏徐魁代往,赵汝愚教他隐姓埋名,投这里藏身的情由,细细说罢。放声大哭道:“我以为栖身得所,不料被谁觑破,又有什么祸事,今番必死无疑。”冯公听到此处,呆了半晌。肃然起敬道:“原来就是梅年兄的令郎,赵连襟何必瞒我,深为可笑。”梅公子道:“这是赵年伯救小侄之热肠,只得假装托迹,但老爷刚才所说祸事,不知可再救得小的否?”乐天带笑说道:“只因贤侄瞒我,我心上有些疑惑,故设此恐吓之言,果然不出我料。”梅公子有如得了恩赦-般,一个惊心块不知撇向东洋大海去了。乐天道:“从今后只好照旧行藏,我自暗加优待,连老荆不必与他说明。贤侄自去安心读书,以俟际遇。”梅公子再三致谢感激。冯公看见他人才俊雅,晶志不群,暗想道:“我为女儿姻事,无处觅一佳婿,不期家中倒有一个东牀坦腹,但此事且藏而不露。”故此在夫人,闺英面前,并不提起,但心中藏之而已。
  且说梅公子,不比往日,畏首畏尾,竟可放胆读书。每每触景伤情,便有题咏志感。光阴迅速,不觉又是腊尽春来时候。一夜读到更深,渐觉身上寒冷异常。纸窗有浙沥之声,推窗一看,却是落了一园大雪。遂援笔作一首雪月读书赋云:
  拥书万卷,奚假刻雉百城,听漏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