:“你自从进了我家的门,我那一样儿待你不好。真是心坎儿上温存,手掌儿上奇擎,眼皮儿上供养,那一天晚上又不是脸儿相偎,腿儿相压,手儿相持呢。我想就是宝二爷当日也未必把你如此的看待。你说宝二爷当日总是把你姐姐长、姐姐短的称呼,我这如今,也是成日家把你姐姐不离嘴儿的叫,你总是不舒服,难道教我把你叫妈妈不成?”袭人道:“你不用怄人了。我有件事要问你,我可不许哄我,若肯据实的告诉了我,我才信你疼我是真心实意呢。”蒋玉函笑道:“我的姐姐,我到底那一件事儿哄过你呢?”袭人道:“我想你成日家在城里演戏,这件事你必须是知道的。我听见说,如今宝二爷回了家了。前儿七月十五,在铁槛寺僧、道作法,回生了好些人,这可是真事么?”蒋玉函听了,呆了半晌,忽然笑道:“这是你在那里听来的谣言?难为你也是极聪明的个人儿,你也想想,世上也有个人已经死了,又会活了的道理?”袭人道:“外头人人都是这样说。还说宫里的娘娘也回了生了。林姑老爷也做了城隍了,怎么你还哄我呢。”蒋玉函道:“罢哟,我劝你喝口凉水,把这种妄心打退了罢。你原是我明媒正娶之妻,并不是我抢夺来的。权当宝二爷认真的回了家,他还能够赎你回去么?况且他如今现有娇妻美妾,逐队成行,也断然不肯要你这个破货的了。
权当他想念前情,还肯要你,你也该打打细算盘才是。我想你若依旧到他跟前,不过一个月里头轮着你陪伴他一遭儿。还算是你的造化,那里如跟着我,夜夜不脱空儿的舒服呢。书上说的好,大丈夫‘宁为鸡口,勿为牛后’。难道你连这两句话也不懂得么?”袭人道:“我也不懂得什么书上的话,据我想来,你才真是个‘牛后’呢。”蒋玉函听了,笑道:“到底你没读过书,竟将这两句话的意思讲颠倒了。”袭人道:“我可懂得什么书呢!你只自己回过手去,摸摸你那个‘后’,只怕也和牛的差不多儿了罢。”说的蒋玉函红云满面。正待发作,瞧了瞧袭人,又怪舍不得的。
只见老婆了进来,问道“爷还吃饭不吃了?”蒋玉函道:“我已经在城里吃过饭了。你奶奶吃了饭没有?”老婆子道:“奶奶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,只吃了半碗儿饭呢。”蒋玉函道:“既是这样,你去烫壶热酒来,再拿几碟干果子,我和你奶奶消消夜、打打寒气。”老婆子听了,忙去取了酒果来,摆上炕桌儿,夫妻对饮。袭人那里还有心肠饮酒,无如蒋玉函柔情媚语,放出他小旦的身分来,弄的个袭人没了法儿,只得以酒浇愁。约有一个时辰,竟至陶然大醉。蒋玉函将他抱入鸳衾,双双安寝。这话暂且不提。
再说甄宝玉进了城,先到家中见了甄夫人,母子两个叙过了别后的事情,又讲了会子甄公在外的光景。到了下午,便坐了轿车子,带了包勇,来拜见贾政。适值贾政工部有事,尚未回府。宝玉听见,连忙迎出。彼此一见,欢若平生,握手各道契阔,让进书房,分宾主坐定。焙茗献上茶来,茶罢,贾宝玉知道甄宝玉的脾气,是爱道学的,便先开口道:“自去岁秋闱一别,寒暄再易,今幸再瞻雅范,知吾兄道德文章与时偕进,士别三日,当刮目相待,信不诬也。”甄宝玉也知贾宝玉的脾气,爱的是风流,乃笑答道:“岂敢,岂敢。自去岁吾兄遁迹天台,众皆惶惑。小弟固知吾兄必另有一番作用,今竟果如所料,真可谓亘古未有之奇。今又推己及人,所谓仁之端而智之术者,胥在是举。小弟今而后始知风流才子与道学先生,一而二,二而一者也。”二人彼此大笑。贾宝玉道:“前者老伯母差包勇去后,家母即和家嫂商量迎娶一事,通知了李亲家太太,他那里说,时届残冬,年近岁逼,诸事办不齐备,择定明春二月十二日,天恩上吉,不知吾兄不以为晚乎?”甄宝玉听了,笑道:“承吾兄不弃,推念同类,适才家母亦言及于此,即明春二月,转瞬即到,何晚之有。小弟倒有一事奉渎。小弟今早在路行程,偶遇风雪交加,路经紫檀堡,在一蒋姓人家借地少憩。忽从屏后走出一少妇来,误将小弟认作吾兄,恸哭不已。
小弟惊询其故,始知为吾兄之旧人。托小弟转致一物送上台端。
”说着,便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儿来,递与了贾宝玉。贾宝玉接来打开一看,认得是当日和蒋玉函对换的松花洋绉的汗巾儿,乃是袭人的旧物。不觉一阵伤心,眼泪早流下来,又怕甄宝玉看见笑话,连忙又忍住了。
甄宝玉分明看见了,故意的只作不见。口内吟道:去岁分鸾镜,今朝寄缟巾。
还将旧来意,怜取眼前人。
贾宝玉听了,不觉长叹了一声,遂也口占了一绝,道:总因求美玉,反致失名花。
便许终完璧,何能掩旧瑕。
甄宝玉听了,才要说话,只见焙茗进来禀道:“老爷回来了。”两个宝玉,一齐迎了出去。一见贾政进来,甄宝玉见了,忙上前跪下请安。贾政连忙搀了起来,携手重入书房,仍分宾主坐定。贾宝玉亲自捧过了茶,仍在一旁侍坐。贾政遂向甄宝玉问了会子他父亲在边疆的近况,又问了会子他近日的学业文章,甄宝玉这才告辞回府而去。
这里贾宝玉送客去后,便随了他父亲到上房来,又和王夫人大家说了会子闲话,这才回到自己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