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玉听他叫的是“姑爷”,知道是黛玉家里的人,说是回过黛玉的,也就没言语。
  当下众人在正殿上拈过了香,仰视塑的警幻仙子,宛似平时熟识姊妹别后相逢的光景。又游到两旁配庑,也有“春感”、“秋悲”、“痴情”、“薄命”、“结怨”各司匾额。宝玉看了,怪不受用,便想逐一更换他。
  黛玉诸人看各处塑的仙女,有像这个的,有像那个的。呼姊唤妹,攒三聚四,有看了塑的像,比着那一个人笑的;有瞧了这一个人,指着塑的像说的。宝钗道:“就是苏州山塘上捏作铺里,瞧了这个人捏出来的脸儿,也不过是这样罢了。难为这些匠人,从没见过我们一面,塑来这样活龙活现的,想起来他们并不知道咱们这班人,原不是有心塑来要像谁,难得在无心暗合,这里头果然有个缘故。”探春道:“今儿不是来游太虚宫,各人照镜子来了。”大家讲了一会,又去看见塑的一位仙女,背上插了两柄剑,圆长脸儿,妩媚中带一种肃杀之气。
  有人见过尤三姐的,都指着向珍大奶奶道:“这不是你妹妹三姑娘吗?”尤氏笑道:“果然像。”又有人指道:“这活脱是死过的蓉哥儿媳妇,珍大嫂子快来瞧呢。”一句话引得这里的人又赶过去。
  惟有凤姐见了,记起秦氏死后在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,身上倒觉凛了一凛,因说道:“怎么死的和咱们活的同塑在里头?”宝钗道:“凤姐姐你别多心,世界上的人无生无死,无死无生,那一个是长生不老的?”那时湘云也厌恶塑的混杂,听了宝钗的话,便道:“宝姊姊,你是不怕死的,横竖死了有人替你活的。但不知这塑的是张家姑娘,还算是蘅芜君?”黛玉笑道:“‘替活’两个字出得新鲜,从来没有听见过的。”那湘云想起刚才的话,未免有些唐突宝钗,连忙寻话岔开,因向黛玉道:“可惜你这幅照没有带来,再把这一幅子挂起,竟是戏里唱的太上老君,一气化三清,化出三位潇湘妃子来了。”
  探春道:“史大妹妹这句话,亏在如今讲了,林姊姊听了没生气,照像他先前的脾气,不知又要怎么样了。”湘云道:“可不是,那一年外头来了一个班子,在老太太院子里唱的正本《蕊珠记》,扮蕊珠夫人这个孩子,凤姊姊说他活像一个人,我口快说了出来,二哥哥瞧了一眼,连二哥哥拉扯在里头与他赌气的吗。”黛玉笑道:“亏你还记得这些没要紧的陈年旧话,如今凭你们爱把谁来比着我都使得。”湘云道:“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岁之非,你早早就改悟了,贤于蘧大夫远矣。”
  众人一笑过去了。
  宝钗道:“别讲古语了,我倒想起一件事来。这里该招募住持要紧。我瞧前后配殿,及两旁廊庑房屋不少,晨夕启闭,焚香洒扫,不是一两个人可以照料得来的,必得有个当家,便好督司其事。若讲到这里来住的僧道,固非所宜,须访得一个高雅清趣的女尼,怕一时没处找呢。”黛玉道:“只有妙师父配在这里住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正想着他,就是他在园子里住着,忽然要请他出来,似乎下逐客之令,又使不得。”
  正在议论,那边“薄命司”里有像袭人的塑像,雪雁进去见了,触起前情,带玩不玩的道:“他算什么?也塑在这里。”
  便伸手上去羞他的脸儿,紫鹃忙把雪雁喝祝晴雯四下里一瞧,想亏他今儿没来,当着众人被雪雁这样跼踏,脸上怎样下得来”这里晴雯一班人,牵裾联袂的转出回廊,逛到别处去了。
  黛玉独自一个人,走到绛珠宫丹墀里站着,见墙脚下白石砌的花坛内长出一丛芝草,精神丰彩,摇曳多情,似系携来仙苑之物。正在出神,接着宝玉也来了。一眼瞧去,见了墙下的芝草,更觉旧雨重逢,十分亲热。与黛玉两个人相对半晌,并无一语。湘云远远望见他们两个人在那里,便笑着赶过来问:“你们在这里瞧什么好看的东西?不叫咱们也来瞧瞧!”黛玉回过脸来道:“没瞧什么呢。”湘云只道他们在这里看水磨砖上的雕工,也没理会到花坛内这茎草。三个人一路说笑,出了院门,众人也都回出来了。
  见管工家人的媳妇陪笑上前,道:“后边还有小小一所花园,虽然这时候没有什么花儿可玩,请奶奶、姑娘们进去瞧瞧结构款式可好不好?”众人都道:“咱们逛了一天,时候也不早了,底下再来瞧罢。”于是一群人出了仪门,陆续上了车。
  管工的家人媳妇送众人走了,自己也到大门外上车回了公馆,自有他男人到各处照看一会,然后把门关锁,贴上封条,也自回去。众人到了家,都到贾母、王夫人处请了晚安,问他们几句话,各回自己屋里。
  讲到宝玉骑在马上,一路行走,正盘算匾对上该换的字句,要与黛玉商量,进门下了马,将到垂花门首,焙茗上前回道:“奴才有句话要回二爷。”宝玉道:“这会儿我心上不得闲,有什么话明儿再说罢。”说着,便进了垂花门,往贾母、王夫人屋里一转,径进园子里。
  到潇湘馆见黛玉,道:“今儿听见管工的媳妇说,牌坊宫门上的对句写进来请过示,妹妹为什么不斟酌好了发出去?如今我改了几个字,来请教妹妹。牌坊石柱上的,该题‘假作真时真不假,无为有处有非无。’宫门上横书四个字该题‘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