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在此搅扰,已是不当,怎又劳妈妈费钞。”那老妪道:“不成礼数,休要笑话。”道罢自去。夫妻二人把这酒肴吃了,周迪向妻子道:“如今帐目又没处讨,不如作速买了货去罢,还是买甚货便好?”正说间,那老妪又走过来,夫妻作谢了。老妪开言道:“周客人,连日出去,想必是讨帐,可曾讨得些?”周迪道:“说起也羞杀人,并没处讨得一文。”老妪道:“如今的世界,不比当初了。现在该还的,尚有许多推托,那远年的冷帐,只好休罢。如今买回头货去,多趁些罢。”周迪道:“妈妈说得是。方在此商议,还是买甚货好。”宗二娘听了,便剪上一句道:“妈妈休听他说浑话,我们特来讨帐,那里有本钱收货。”那老妪道:“若说讨帐,只管早回。如今盘缠又贵,莫要两相担搁。”宗二娘道:“多谢妈妈指教。”讲了一回,老妪收了酒壶碗碟出去。
  宗二娘埋怨丈夫,低低道:“如何恁不谨慎,可见他说儿子是个不长进的,只管直说要买货,倘被他听见,暗地算计,那时却怎处!”周迪道:“娘子见的是,我却想不到此。”何期他们说话时,主人儿子,果然在外悄地窃听,晓得身边有物。到夜半时候,乘他夫妻熟睡,掘个壁洞,钻进去,把这五十两命根,并着两件衣服,一包儿捞去。他夫妻次早起身,方才晓得。那老妪明知是儿子所为,也假意说失了若干东西,背地却捏着两把汗,只愁弄出事来。气得他夫妻面面相觑,跌足叫屈,虽猜摸主人家儿子有些蹊跷,他无赃证,不好说他是贼,只得忍气吞声,自家怨命。周迪对妻子道:“我两人若还苦守在家,也可将就过活。如今弄到此地,帐目已都落空,本儿又被偷去,眼见得夫妻死他乡,这分明是我老娘造下的冤债。”宗二娘听了,便变着脸说道:“这是自不小心,怎埋怨得母亲。此就是忤逆不孝的心地了。常言道:天无绝人之路。且得一日度一日,再寻出一个甚么道理,收拾回去,这便万幸了。万一时势穷蹙,你死了还存得我,我死了还存得你,好歹留一人归去,奉养婆婆,这才不枉叫做亲生儿子亲媳妇。今日却愁他怎的!”这一班话,说得个周迪无言可答,沉吟了一晌,眼中流下泪道:“罢罢,事已至此,只可听之天命。我且出去走走看,或者寻得个生路也好。”宗二娘道:“这才是正经道理。”
  周迪在襄阳府中闯了几日,并不曾遇见一个熟人。正当气闷,那老妪因儿子做了这事,诚恐败露,只管催逼他夫妻起身。两个斗口起来,在门首争嚷,宗二娘在旁劝解。不想绝处逢生,有个徽州富商汪朝奉,也在襄阳收讨帐目,这日正从门首经过,见周迪与这老婆子争论,立住了观看。听得是江右声音,问其缘故。周迪心中苦楚,正没处出豁,一把扯汪朝奉坐下,将母亲逼迫出门,及被偷去银子,前后事情,细细告诉一遍。说道:“如今又没盘缠归去,又遇不得一个好人搭救,却只管催逼起身,教我进退无让,可不是个死路!”说到伤心之处,泪珠儿乱落,痛哭起来。那汪朝奉一般做客,看了这个光景,正是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,也不觉渗然。说道:“莫要哭,且问你,可晓得写算么?”周迪道:“我从幼读书,摹过法帖,书札之类,尽可写得,那算法一掌金,九九数,无不精熟,凭你整万整千,也不差一丝一忽。”汪朝奉道:“既晓写算就易处了。小弟原是徽州姓汪,在扬州开店做盐,四方多有行帐,也因取讨帐目到此。如今将次完了,两三日间,便要起身,正要寻一个能写能算的管帐。老哥若不嫌淡泊,同到扬州,权与我照管数目,胡乱住一二年,然后送归洪州何如?”周迪听了,连忙作揖道:“多谢朝奉提携,便是恩星相照了!请坐着,待我与山妻商议则个。”随向妻子说道:“承这朝奉一片好心,可该去么?”宗二娘道:“我看这人,是个忠厚长者,且将机就机,随到扬州,再作区处。”周迪道:“我意正欲如此。”夫妻算计定了,宗二娘即走出来相见,说道:“蒙朝奉矜怜贫难,愚夫妇感戴不尽。但不知贵寓何处,何日起程,好来相候。”汪朝奉道:“起程只在目前。尊处在此,既不相安,不如就移到小寓住下,早晚动身,更觉便易。”周迪依言,即收拾行李,夫妇同到他寓所。住了三四日,方才起身,取路径到扬州。汪朝奉留住在店,好生管待,他本是见周迪异乡落难,起这点矜怜之念,那写算原不过是个名色,这也不在话下。
  且说那扬州,枕江臂淮,滨海跨徐,乃南北要区,东南都会,真好景致。但见:
  蜀岗绵亘,昆仑插云。九曲池,渊渊春水,养成就耸壑蛟龙。凿邗沟,滴滴清波,容不得栖尘蝼蚁。芍药栏前四美女,琼花台下八仙人。凋残隋花,知他是那一朝那一代遗下的碎瓦颓垣;选胜迷楼,都不许千年调万年存没用的朱薨画栋。盘古冢,炀帝坟,圣主昏君,总在土馒头一堆包裹。玉钩斜,孔融墓,佳人才子,无非草铺盖十里蒙葺。说不到木兰寺里钟声,何人乞食;但只看二十四桥月影,那个销魂。
  正是:
  何逊梅花知在否,仲舒礼药竟安归。
  是时镇守扬州的节度使,姓高名骈,先为四川节度,颇有威名,为此移镇广陵。御笔亲除为诸道行营都统,征剿黄巢。这高骈因位高权重,志气骄盈